第197章 薄於雲水
2024-05-10 00:26:05
作者: 雲川縱
從來只知吃喝玩樂,孝敬父母的孫逸昭,難以置信地環視二堂,所有人,包括好兄弟白玉京,都在望著自己。
一股強烈的恐懼從心底涌了上來,直衝他四肢百骸,令他渾身發冷。他聽見自己牙齒「咯咯」作響,他看見自己伸手去拉母親,像以往那般依賴:「娘,我不是你生的麼?我不是你跟爹生的麼?」
裴氏在汝陽侯發瘋的那一剎那,就明白瞞不住了。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拉著孫逸昭蹲下來,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面龐,輕聲道:「阿昭,你還有一個姐姐,你倆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當初我抱你回來時,你比尋常孩子要小一些。」她雙手比劃了下,「那麼大。所以我把你的年齡報的小了點,跟你大哥錯開來,外人便只當你是咱家的嫡次子,將來分家,不至於委屈了你。」
裴氏早已做好了給汝陽侯收拾爛攤子的準備,她慢條斯理說出打了十幾年腹稿的話,語氣輕柔而從容,試圖用極平淡的話語,安撫住激動的兒子。
可所有的準備,前提都是將事情控制在汝陽侯府內,而非如今當堂張揚出來。
孫逸昭慢慢站起來,踉蹌倒退了兩步,略過神志不清的汝陽侯,他直直去看白玉京,平靜地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白玉京有點心虛:「啊,這個……」
「你早就知道?」孫逸昭聲音陡然拔高,「是我讓你幫我查蔣柔那次?」
白玉京讓他問得莫名狼狽,他試圖解釋:「事發突然,許多事糾纏在了一塊,我……」
「你提前跟我說一聲,讓我有個準備,有那麼難麼?」孫逸昭死死盯著他,抬手指向陸九萬,「是不是因為她?你為了她,瞞著我?」
白玉京額頭見汗,頭一次知道孫二虎這麼能說。
如意看不下去,站出來呵斥:「孫逸昭,沒人想傷害你,事趕事趕上了。再說是汝陽侯當眾說出了你的身世,你……」
「那你們叫我來做什麼呢?」孫逸昭輕聲問,「總不至於是看戲吧?這堂上,應當沒有多餘的人吧?」
如意張了張嘴,讓他質問得一時沒了詞。
「哈,哈哈!」孫逸昭像喝醉了似的,在二堂轉了圈,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終於放聲長笑,高聲怒吼,「你們都知道!你們都猜出來了!你們都是聰明人,就我一個傻子!」
自怨自艾的汝陽侯終於回過神來,懊惱地拍了下額頭,慌忙去抱兒子:「阿昭,阿昭你彆氣啊,你看,你這麼些年,一直享受著嫡次子的待遇,父親母親對你不好麼?你現在只是多了個親娘,僅此而已啊!」
「僅此而已?」孫逸昭一把推開他,誆得自己趔趄了下,他怒瞪著父親,嘶吼,「你既然負不起責任,當年為何要招惹她?為何要把她帶進京來?!是啊,我是嫡次子,我享受到了本不該享受到的一切,我應該感恩戴德,是不是?可我親娘呢?我姐姐呢?你讓我成了不孝不悌之人!」
汝陽侯讓他吼得臉色忽青忽白,他想擺出父親的架子訓斥,卻在觸及那滿是委屈憤恨的雙目時,所有的理直氣壯都消散了。
孫逸昭最後瞪了白玉京一眼,猛然轉身跑了出去。
「阿昭!」如意往前跑了一步。
「孫二虎!」白玉京豁然起身,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陸九萬。
陸九萬點點頭,示意白玉京趕緊去追。
然而這聲「阿昭」,以及方才孫逸昭那句「這堂上,應當沒有多餘的人吧」,卻提醒了汝陽侯,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如意,細細打量著她,哆嗦著嘴唇問:「姑娘,你多大了?」
如意收回眺望的目光,淡淡掃向汝陽侯,冷笑了下。
這聲冷笑令汝陽侯心臟墜入谷底,他艱難拖著步子,走向女孩,神情恍惚地喃喃:「你是玉瓏的女兒,你和她,可真像啊!這些年,你過得好麼?」
他終於站在了那一襲紅裙前,顫抖著手想去摸她的面頰,「孩子,你來了京師,怎麼不去找爹爹呢?」
如意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眼神帶著警惕與敵視:「不敢高攀侯爺。婢子姓甄,乃是蘇州秀才甄衍之女。」
汝陽侯不在意地道:「一個秀才……」
「可是他給了我娘想要的安定。」如意打斷他,「他視我如親女,教我讀書寫字,告訴我做人的道理。他跟我娘說,人的出身是運氣,是起點,卻不是終點。他要我娘不必因著過去而耿耿於懷。」
汝陽侯怔住了。
許是想起了溫馨自在的舊時光,如意眸中有了光和笑意,她聲音緩了下來:「侯爺,縱然您自認為深情,可家母在您眼中也只是一個卑賤女子,一個玩物罷了!您所謂的愛,不過是求而不得。」
「不是的!」汝陽侯焦急反駁,「我對你母親一往情深,我……」
「那為何,她直到出京,都還是賤籍呢?」如意輕聲問,「以您的身份地位,為她改個戶籍,應當不難吧?」
汝陽侯臉色刷然慘白。
「若真為她著想,您明明可以先在江南為她找一個士紳做養父,過個一年半載,待風頭過了,再接她回京。京師與江南相距千里,納個妾而已,誰會閒著沒事了認真追究她原本是誰?」如意歪頭瞧著他,語聲譏誚,「可您是怎麼做的呢?您一擲千金為她贖身,大張旗鼓帶她回京,處處昭示著對她的寵愛。侯爺,您不愛她,您只是享受她身為名妓,給您帶來的艷羨目光。」
這一聲聲質問,叩擊著汝陽侯的心門。他急促喘息著,彎下了直挺挺的腰,伸手按住了心臟。
時光過去太久,久到他已經分不清初見秦玉瓏時,是何種心情了。
如今,在女兒的提醒下,他終於回憶起來了——驚艷,是驚艷。
他為了這份「驚艷」,一擲千金,買下了秦玉瓏,一路享受著溫香軟玉,紅袖添香回京,
他給秦玉瓏買衣服買胭脂水粉,帶她去各大酒樓,一切看似上心,其實他從未認真想過對方想要什麼。
他只是在炫耀,就像炫耀一匹寶馬,一件珠寶那樣。
他心裡藏著他一直都沒留意過的輕視:那種地方出來的女子,能有什麼追求,還不是為了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