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交心
2024-05-10 00:20:34
作者: 雲川縱
陸九萬的房間一側闢為書房,一側闢為臥房,中間擺了張半舊圓桌喝茶。
如意出門前特地將床帳放了下來,又把屏風挪到了床尾過道處,示意自家主子坐圓桌旁說話,可以說十分貼心了。
白玉京打量著牆上掛著的弓箭和刀具,突然覺得自個兒往她書桌上插的那束小白花有點多餘。他背對著床,垂目望著書桌上沒來得及收起的紙張,神情難得嚴肅。
「勞動公爺了。」陸九萬聲音有些啞,她咳了聲,儘量吐字清晰,「這趟公差我怕是去不了了,這程儀……」
「無所謂,左右不是貴重東西。」白玉京扶著圓桌坐下來,手裡還拈著那幾張紙,淡淡道,「我留下來,只是有事情想請教陸千戶。」
陸九萬陡然心生不妙,默了一陣,才低聲道:「你說。」
屏風外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白玉京翻動著紙張,語氣平和:「敢問陸千戶,您反覆總結嘉善大事記,是要做什麼?」
陸九萬沉默了。
外面的雨停了,細細的風透窗而來,吹得床帳微微搖晃。陸九萬隔著重重遮擋,看不到白玉京的神情,僅能從他語氣推測,他大約是不太高興。
難言的氣氛里,白玉京突兀笑了,笑聲帶著自嘲:「昨天您才與我談笑風生,可您回到家,卻……陸千戶,您可真是,公私分明。」
最後四字,白玉京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住了怒氣。
陸九萬無言以對,她只得道:「我不過是在整理一些線索,並非針對你。」
「是啊,並非針對我。」白玉京眸中蘊著嘲諷,「這些年來,人人都在我面前避而不談榆林之戰,親朋好友跟呵護小孩一樣維護我那可憐的自尊,看不慣的直接連個眼神都欠奉。陸千戶,你知道麼,其實我並不介意跟人談榆林之戰。可惜,沒人願意跟我談,他們都怕言多必失。」
陸九萬明白了,這份大事記戳中了白玉京一直苦苦壓抑的憤世嫉俗。
白玉京垂目望著那些文字,忽而笑道:「我也整理過這類東西,不止一份,非常詳細。然而,沒有任何一個細節能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白家軍為何會困守榆林。」
「算了。」說著說著,他索然無味地嘆了口氣,「都是堆爛帳罷了。」
這聲「算了」,似乎抽掉了某種東西,肉眼可見的,白玉京再次褪去了鋒銳和怨憤,整個人呈現出沉沉的暮氣,連聲音都懶洋洋的:「您這上面寫的東西還挺多,是跟最近的案子有關麼?不是說要結案了,怎麼還……」他將紙張湊到鼻端嗅了嗅,肯定地道,「是新寫的。」
陸九萬正要以公事的理由一言帶過,卻聽白玉京嘆息:「你若不能說便罷了,別敷衍我。」
敷衍二字,白玉京六年來體會得刻骨銘心。
陸九萬再一次沉默了,總覺得白公爺像個炮仗,丁點火星就炸。
臥房陷入難言的寂靜,襯得院中老陸大肆點評飯食的聲音格外響亮:「好吃!不愧是棲花樓的大廚!都說小公爺會吃會玩,誠不欺我。」
陸九萬終於找到了新話題:「棲花樓的大廚為何會在我家?」
「我叫的。」白玉京將紙張壓在茶杯下,沒精打采起身,「你家離棲花樓遠,飯菜送來就不好吃了,不如現做。」
「我為什麼要吃棲花樓的菜?」陸九萬震驚了,這是名下無房之人該考慮的麼?
白玉京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這個,生病之人不都胃口不好麼,我看你那天在棲花樓吃得挺開心,就……那,你喜歡哪家,我再給你叫。」
陸九萬更震驚了,胃口不好就要吃棲花樓,這是怎樣的奢侈?還有,你為什麼那麼積極?
最終,她能問出口的是:「棲花樓,大廚不是,不上門燒菜麼?」
「咦,有麼?」白玉京比她更驚奇,「我看他家挺客氣挺樂意的呀!」
陸九萬又沉默了,今兒個沉默的次數有點多,但除了沉默,她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不知人間疾苦白公爺。
難道這就是有錢人的日常麼?
真好!
白玉京慢一步咂摸出了味道,意識到自個兒何不食肉糜,兩人壓根是雞同鴨講。他尷尬地咳了聲,善解人意地表示:「護國公府在他家常年記帳,按月結算,您不必費心,免得錯了帳。」
陸九萬更想揍人了。
經過這麼一打岔,兩人的氣氛倒是沒那麼沉凝了。白玉京鬆了口氣,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態度去拉門:「若沒什麼事的話,我就……」
「白公爺。」陸九萬突然出聲叫住了他,「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
「嗯?」
陸九萬仰面望著帳頂,輕輕道:「當年老護國公,是家父從死人堆里刨出來,親自背離戰場的。」停了下,她更輕地道,「為此,家母再沒回來。」
已行至門口的白玉京豁然轉身,怔怔望著搖曳的床帳,之前的算計與排斥一併化作羞愧席捲心頭。他倏然覺得自己仿佛陰暗裡的老鼠,卑劣見不得光,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都被他悉數當做了棋子。
半晌,他略微有些哽咽:「對不住,連累你們了。」而後,他深施一禮,「多謝令尊令堂仗義,讓家父能囫圇下葬。」
這一刻,方才的尖銳與不平都像是從未存在一樣,兩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諧與默契。
陸九萬平靜地道:「白公爺,我有幾句話一直想與您講。」
「你說。」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要朝前看的。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味沉湎於過去,與仇恨怨憤同伍,最終只會變得故人不識,親友疏遠。」
白玉京欲言又止,提了提唇角,露出一抹譏誚。
陸九萬沒給他反駁的機會,繼續道:「那日我勸您,曾經喜歡的事情,總要盡力一試,其實並非完全是異想天開。我知你對人世不信任,企圖以自污保全護國公府,可是白公爺,萬一您這一步走錯了呢?」
「哦?」白玉京挑了挑眉,重新坐了下來,懶散開口,「您何以斷定我是自污?就不能是重重打擊下,自甘墮落?」
「就憑我是白澤衛。」陸九萬淡然道,「我們看人,不是看表象,是追蹤過去,探究現在,最終捋清脈絡,看的是一個人軌跡。白公爺曾負神童之名,乃是雲端仙人,縱使陷入泥淖,也該奮起復仇才是,而不是甘願淪為自兒個曾經最厭惡的紈絝子弟。」
白玉京無意識地抓了抓袖子,有種邪魔鑽出地底,乍見天光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