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懷疑
2024-05-10 00:20:31
作者: 雲川縱
夜風呼嘯,吹起院中晾的衣服,飄飄蕩蕩,在牆上映出鬼魅陰影,瞧著煞是瘮人。
桌前一時無言,唯聽燭花嗶剝作響。
燭光照得父女倆臉色晦明晦暗,一時竟分不出誰更壓抑。
許久,陸九萬才艱澀開口:「那,擄走母親的人,抓到了麼?」
「沒有。」陸正綱垂著頭,雙手扶著膝蓋,死死攥緊了衣服,「她,失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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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敢去深究鍾春雪身上發生過什麼,鍾岳根本不敢去想女兒是真失憶,還是在逃避痛苦。
「轟隆隆」的雷聲在漆黑夜裡炸響,外頭的風大了些,卷著落葉飛灰撞擊門扉,潮濕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上來,無不預示著今夜將有大雨。
陸正綱的聲音有些飄渺;「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除了親朋故友,沒人能把當年那個倒霉舉子跟都察院的『強項御史』聯繫起來。恰巧你外公因為犯言直諫惹惱了先帝,被調出京去,因而你母親暫時不必面對那些流言蜚語,能夠好生休養身心。你外公為了保護妻女,外遷後甚至給全家改了名兒。」
醞釀了一陣子的大雨終於落了下來,嘩啦啦擊打著屋檐瓦片,雨線成霧,四下白茫茫的,看不分明,門口僅留團燈籠透出的光。
陸九萬怔怔望著搖搖擺擺的花樹,喉中像是硬塞了東西,氣息死活捋不順。
怪不得外公從來不要求自己有「女孩樣兒」,怪不得外公儘管嫌棄老陸是個粗人,卻還是贊同他教自己習武,怪不得外公……在女眷這裡總是失了原則。
那不過是對女兒的補償,是對噩夢的防備。
陸九萬小時候,每次被人欺負了回家哭鼻子,老陸會拍著桌子吼她,要她打回去;而鍾老爺子知道了,多半會拉著她跑人家門口,堵門不帶重樣地罵上倆時辰,直到對方長輩出來低三下四道歉才罷休。
落在上輩人身上的不幸,成全了一個自由自在的陸九萬。
簾外雨潺潺,涼意撲滅了白日的燥熱,菜圃里的水漫了出來,順著院子恣意流淌,很快便匯成了小河。
混黃的水沖刷著落了花葉的地面,一波接一波,好似要將一切污濁掃蕩乾淨。
陸九萬失神地喃喃:「所以直到我娘去世,你們都不知道擄走她的是誰。」
一個女子最該無憂無慮的年月,卻落入賊子之手;縱使逃了出來,噩夢也伴隨了她半生。
「總該給她一個交代的。」陸九萬鄭重重複,「要有個交代。」
「閨女!」陸正綱略略提高了聲音,肅然道,「你這性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聽過就忘。聽我的,這件事不是現在的你能管的,別伸手,人得先活著才能談其他。」
「所以你是有線索的。」陸九萬一錯不錯盯著他,胸腔有團火在燃燒,「你們都知道,甚至可能連老趙都知道,獨獨我不知道,對不對?」
陸正綱沒吱聲。
陸九萬深吸一口氣,低聲問:「爹你當年把我弄進白澤衛,究竟是為了什麼?真的是不想埋沒我的能力麼?如果是這點,我去邊關參軍也可以的。」
「我,我不想在失去你娘後,又失去你。邊軍太容易,陣亡了。」
「是麼?」陸九萬譏誚地笑笑,扶著桌子站起來,湊近他,惡狠狠地道,「你不說,我早晚能查到。陸正綱,是你送我進白澤衛的!現在才猶豫,晚了!」
外頭的雨小了,陸九萬也沒撐傘,逕自大步回了房間。沒腳踝的積水有些涼,嘩啦濺開一溜兒水花,很快在連綿雨水裡淹沒了漣漪。
雨水洇濕了衣衫,她踉蹌撲到書桌前,抖著手點了蠟燭,試圖抓起毛筆寫字。可她戰慄得太過厲害,試了幾次,毛筆都掉了,在紙上滾出了一道道墨跡。
陸九萬做了幾次深呼吸,強行控制著止住手抖,終於拿穩了筆。她靜靜坐了會,直到雨打樹葉的聲音重新響起,才清空了腦中的渾渾噩噩,提筆在紙上寫「嘉善二年」,停了停,她將紙揉成了團。
她翻開書冊,取出上次整理的紙張,看向有著嘉善大事記的那張。
「嘉善二年春,僵持數月後,榆林之戰爆發,白家軍幾近全軍覆滅,鍾春雪為救老陸再沒回來。」
不細思不知道,其實嘉善二年前後發生了很多事,她僅篩選跟案件相關的事,難免有失全面,或許將那年的大事都列出來,能看得更清楚。
裹挾著雨水氣息的風從窗縫中漏進來,涼爽而清新,堪稱提神醒腦。
沾過墨汁的筆尖落在紙面上,流瀉出成串文字。
先帝去世後,嘉善帝改元前,趙長蒙護送莊太妃前往晉地,鄭越入司禮監。
嘉善元年,宋聯東調入金吾衛,草原來犯,老陸跟隨白家軍奔赴前線。大軍啟程前,老陸許諾鍾春雪會給她掙一副誥命回來,要讓她堂堂正正活著。
堂堂正正,陸九萬閉了閉眼,老陸知道,老陸一直都知道鍾春雪有段說不出口的過去。
嘉善二年,榆林之戰爆發,白家軍幾近全軍覆滅,白霆父子戰死沙場;白玉京因守孝錯過當年鄉試,護國公爵位空懸。
鍾春雪為救老陸再沒回來,老陸轉行去教太子騎射。
事後,嘉善帝將晉王兩萬人護衛削得還剩千人,盡出內庫進行戰後撫恤;宮中大清洗,王浩恩進司禮監,鄭越收養鄭康安,以年老不堪用自領閒職,長居西苑。
白澤衛上任指揮使鋃鐺入獄,趙長蒙掌權;吳良因一局棋輸給趙長蒙,定下了十年契約,留在京師保護老趙。
年底,嘉善帝為太子定下沈家女為正妃。
這一年,大家或一步登天,或毫無準備墜入深淵。一場榆林之戰,打亂了所有人的人生。
嘉善三年,會試與武舉同年進行,唐惜福奪得武狀元,由趙長蒙親自招攬進白澤衛;而後陸正綱帶陸九萬上門踢場,奪走了百戶之位。
陸九萬思考了下,重點劃出三個信息:
「白澤衛前任指揮使鋃鐺入獄,趙長蒙上位;吳良因一局棋輸給趙長蒙,定下了十年契約,留在京師保護老趙。」
「陸正綱帶陸九萬上門踢場,奪走了百戶之位。」
結合趙長蒙曾派人追回離家準備參軍的陸九萬,他與老陸應當不止熟識,關係可以說相當鐵。那麼他對鍾春雪的舊事,可能也是知道的,至少聽說過。
趙長蒙與老陸,前後腳辦大事,真的不是商量好的?
趙長蒙掌白澤衛,並留住吳良,是否別有所謀?
陸九萬倒轉筆桿,敲了敲紙面,目光落在老趙的前任上。她記得這個人叫張遠琛,是個圓滑內斂之人。原本嘉善帝似乎是想留下他的,不過沒多久就傳出了他服毒自盡的消息。
「張遠琛。」陸九萬寫下這個名字,頓了頓,忽然又回過頭看「宮中大清洗」那條,又寫下了「鄭越」二字。
張遠琛和鄭越,這兩個從高位墜落的帝王心腹,區別只是慘不慘。
不慘的那個,今年也死於非命。
嘉善二年的災禍,縱然躲過了,可能只是暫時的。
陸九萬放下筆,推開門,迎著風雨走了出去。她站在院中,朝著夜空張開雙臂,在雨中無聲大笑。
她決定了,她不去南方了,她要留在京師查明真相。管他有多少魑魅魍魎,她自一刀破之。
去他奶奶的談情說愛,四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到處跑,她為何非得追邵越澤?
就算他是雲間雪、山巔月也不行。
大雨傾盆,一隊白澤衛忽然出動,直奔淨慈寺。
貼了封條的門轟然開啟,一名身著千戶官服的中年人抬腳步入大殿,仰望著巍巍佛像一揮手:「鑿開它!」
下屬帶著工具繞到佛像後,摸索了一圈,大喊:「這裡有重新封過的痕跡!」
話音未落,一錘下去,泥塑佛像破了個洞,刨開碎渣後,露出了肚裡的木匣。
連綿雷霆在天邊炸響,慘白炫紫的電光照亮了空蕩蕩的佛寺,似乎有無數故事等著人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