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真相（五）

  眼前被積雪覆蓋的道路上，一身黑衣的男人漸行漸遠。

  

  周啟站在屋檐下，沉默地望著蘇辰的背影。

  不論二十年前的相遇，亦或者二十年後如今的他，都始終是個特立獨行的奇葩。

  在一群口中為了家國天下，為了皇族榮耀的人中間，他一直是冷傲的，超然的。

  忠奸難辨，卻善惡分明。

  生逢亂世將至的灰色地帶，在將亂未亂的世道洪流中。

  除了獨善其身的隱士，以及只關心自己手邊一畝三分地的尋常人，奸雄和梟雄的界限，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就像這落雪一樣。

  蘇辰是那下雪的人。

  他用所有人以為的最聖潔的雪花，覆蓋了大晉幅員遼闊的萬里江山。

  人人見雪皆稱讚其潔白與祥瑞，大雪過後總是豐年，好像一切，都在這場漫天蓋地的落雪裡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可沒人深究這雪到底乾淨不乾淨，這雪到底從何而來，又向何處而去。

  它潔白的外表，就像是「閹黨禍國」這盛世謊言一樣，充滿了不能深究的惡念。

  如果說，米元思是執著於修正大雪之下，坑坑窪窪的真實，是想要從正面帶著大晉走向正途的臣子。

  那麼蘇辰便是站在陰影里，將細小的惡，編織成最潔白的樣子，蒙上所有人眼睛的大奸臣。

  可是，對此時此刻的大晉而言，忠誠與奸詐，有什麼區別呢？

  大晉未來的天子，會註定如破曉的天光，如春日的暖陽，融化冰封的一切。

  謊言隨著時間，成為滋潤山河的營養，禍國殃民的閹黨之亂翻過去之後，所有的人，只會記得瑞雪兆豐年，所有的人，只會記得，又是一年好個春。

  「比起讓所有人都正視閹黨罪行的同時，也注意到皇族的無能卑鄙……」沈鈺淺淺道，「他反倒是讓每個人，都達成了自己想要的那個結局。」

  「有時候，善惡忠奸，正邪黑暗……」他看著周啟，頷首道，「只要對天下有益，又不傷國之根本，也不害民生百姓，又有何不可？」

  看著蘇辰踏雪而行的背影，周啟揣著手，搖了搖頭。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想做什麼和能做什麼，從來都是兩碼事。」周啟深吸一口氣，「我還從未如此感謝過上蒼，沒送給我一個知行合一的謀士。」

  他頓了頓：「或者說，送來蘇辰的同時，還能搭配個君歌。自古一物降一物，若是沒有君歌，翻了這天下，對他來說也就只是打發無聊的隨心之舉罷了。」

  「殿下切不可妄自菲薄。」沈鈺微微笑起，「您可不比蘇辰差。」

  「非也。」周啟慢慢往韓玉的廂房走去，「我和他不一樣……起碼，在君歌上京之前，不一樣。老天爺還真是不公平，給了他一個絕佳的出身，還給了他一個過人的頭腦，甚至配給他一個將亂未亂的世道。」

  他輕笑，腳踩在積雪上吱吱作響。

  沈鈺跟在他身後，噗的笑起：「殿下，這一席話從您的口中說出來，可半分不公都顯不出來。」

  「也是。」周啟笑了。

  話到了這裡，他忽然收了腳步，轉過身看著沈鈺：「你不恨他麼？」他頓了頓，「當年，若不是他點破你入宮這一條路……」

  「殿下。」沈鈺彎下腰，「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如此，周啟瞭然。

  善於謀劃人心的蘇辰，和善於謀劃事件的米元思，從根本上就是不一樣的。

  利用人心，將天下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不出手，卻勝過萬千謀士，蘇辰只是在真相中輕輕撥動了一個環，便把所有人的思路和視線打斷，為他所用。

  「人心可怕、複雜，卻又執著、清醒，一如蘇辰。」周啟感慨，「可縱然這般銅牆鐵壁的存在，也切實的體會了一把情關難渡。」

  他想起曾經，蘇辰坐在東宮的屋檐上，瞧著周啟傻傻的圍在韓玉身旁，滿面都是不屑的樣子。

  到底是人外有人。

  其實當年，君維安以自己的命換的並不是君歌的命，而是蘇辰的命。

  當時，蘇辰就是倉加謀士這件事，不知是通過誰的口，傳到了周益龍的耳朵里。

  甘露殿上，龍顏大怒。

  「瞧瞧！瞧瞧你們教出來的好徒弟！」

  啪的一聲，周益龍抓過手邊的茶盞，在跪著的君維安身邊，摔了個破碎。

  「所以你還跪在這幹什麼？明明都已經知道是誰了，明明都已經知道他所作所為了，如此禍國之人，為什麼還留著？」周益龍指著君維安的頭頂，「米家三代忠良！獨獨留下了這一根苗子！怎麼就變成了如此敗類！」

  「聖上！」君維安的頭埋得很低。

  他字字鏗鏘，如重錘砸在了周益龍的心頭上。

  他說：「米家三代忠良，如何落得那般結局，聖上比任何人都清楚。」

  周益龍一滯，隨即，氣上心頭：「你！你！你膽敢頂撞朕！」

  「聖上，人心肉長，米修雖然暗中操控倉加，但也因為他的操控，才讓陛下解了邊疆之圍，才讓閹人……才讓閹人背上了禍國罵名，才讓國庫實空被掩蓋！」

  「你！你！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聖上深思，若無米修這麼多年來故意而為，那會是何等局面？倉加奸細在我大晉橫行肆虐，專除忠良，而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束手無策，任由他們肆意踐踏麼？」

  「好一個專除忠良，束手無策！」周益龍氣歪了嘴，「他出賣我大晉官員名冊的時候，指揮閹人將那麼多稅銀轉贈的時候，這難道不叫踐踏！這難道不叫肆意妄為！？」

  「若蘇辰還得上這些銀兩呢？」君維安闔眼，深吸一口氣。

  登時，周益龍瞪大了眼睛：「還？拿什麼還？近乎兩百萬兩！拿腦袋還麼？！拿你的腦袋還麼！」

  他咬牙切齒，冷冷道：「若是你願意一命抵一命，朕就當此事沒有發生。若是你不願意，那就誅九族吧。」

  那一瞬，君維安明白了，周益龍要的並不是除掉什麼叛臣，他還需要米修勾著閹黨，幫他抵擋天下罵聲。

  也並沒有什麼人暗中查清到底誰是奸細，皇帝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參與了這一切。

  他要的只是同樣得知了內幕的君維安，和當年的米元思一樣，從此閉嘴。

  他突然理解了米元思那時的無助。

  皇帝無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甚至還在貪圖一個美名。

  從甘露殿上出來時，君維安一眼就瞧見了等在殿外很久了的太子周啟。

  他看著君維安，蹙眉問道：「君大人真的認為，他是為了皇命，為了大晉……真的認為，他會還回來的麼？」

  兩兩相望，無言以對。

  許久，君維安點了下頭：「殿下，只要這天下，還有那麼一個人，讓他想要付出一切去守護，去給她一個安寧……那他就一定會豁出一切，力挽狂瀾。」他笑了，「畢竟，他是我的徒弟啊！」

  畢竟，他也曾為了一個人，豁出命去。

  那夜，月色正圓，周啟永遠都記得君維安那張苦澀的笑臉。

  與盛世大晉，與山河寂夜，無聲的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