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萬籟俱寂

  在以為那些過往已經遠去的時候，在以為那些傷痛已經被時間撫平的時候……

  在他站在涼屏山里，站在這，這當下，他才赫然發覺，所有的一切都不曾遠去過，也從來未曾被撫平。

  他們只是被深埋在了記憶的深處，不去觸碰，卻不代表不痛了。

  原本，更楊不想走進去。

  這片林子不僅僅是蘇辰一個人的傷疤，也是青龍衛全體的傷疤。

  他本想牽著馬，安靜的等在外面，目光卻在看到蘇辰馬上，那個從京城一路背到這裡的香樟木盒子，想了想，還是抱著跟了上去。

  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

  

  參天的大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臘月的寒風像是刀子一般割在臉上。

  腳下落葉的沙沙聲，似乎穿越了時空，同那一日傾瀉的大雨重疊在一起。

  白晝與黑夜，在刀光劍影中交織出一曲英雄的輓歌。

  君歌看著四周樹木上的劍痕，看著那些至今仍未痊癒的草木印記，每走一步，都好似見到了那個人揮劍的背影。

  她往前，腳下沙沙作響，天光微微傾斜。

  而君維安手腕翻轉，一個劈砍，在大雨中甩出一條血痕。

  她目光望過去，就像是親眼所見一般，看著雨水匯聚成蜿蜒的流水，在黑夜裡流淌出一抹血色。

  一個刺客倒下，就會有更多的刺客湧上來。

  君歌仿佛看到四下一擁而上的那些死士，高舉長劍，口中喊著「殺」。

  那些殘影從她身旁擦肩而過，劃破一旁的樹皮，將雨水斬斷，豁出命，一擁而上。

  而盡頭，君維安扯了一把領口，哈哈的大笑了起來。

  她看著他，穿越了四年的光陰，邁過了時空的界限。

  看著他在人生最後的戰場上，笑著，張狂著，灑脫著，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在風雨中，在雷電里，如驚鴻，似游龍。

  一生懸命系天下，只為蒼生一口糧。

  大雨傾盆，緇衣盡染。

  一把穿胸的長劍刺破那件青龍衛大閣領的雲紋衫後，兩個時空的連結，戛然而止。

  君歌愣愣地站在那，她看著君維安自始至終不曾回頭的背影，紅了眼眶。

  她伸出顫抖的手，雙唇抿了又抿，曾經想過的無數的話語，曾經在腦海中預演了那麼多次重聚之後，相擁歡笑的一切，都如一場過眼的雲霧，散了。

  她的手落在君維安的後背上，那一瞬萬籟俱寂。

  隔著歲月的沉澱，那個永遠停在這裡的人，好似微微一顫，詫異地回過頭來。

  卻在將要相見的時候，煙消雲散。

  她的手撫摸在墓碑上，那塊無字的黑色花崗岩，與它身後的墳包，矗立在涼屏山的密林里。

  風霜雨雪，日月輪迴。

  時隔四年，再度與她相遇。

  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餓得皮包骨頭，用一雙眼睛，滿眼寫著「想活」的女孩。

  也不再是那個身在北境，讀書習武，等著君維安回家過年的女兒。

  甚至不再是聽話的，安安生生的，永不入京城，永不尋他去向的少女。

  她跪在那，悄無聲息，卻比世上最悲憤的哭喊，蘊含著更巨大的傷痛。

  她的手指輕輕擦過無字碑，半晌，卻笑了。

  她有些哽咽，卻仍舊笑說：「爹，女兒長大了。」

  她說：「爹，你是我的驕傲啊……女兒是你的驕傲麼？」

  她的頭輕輕靠在墓碑上，卻永遠都聽不到回答了。

  風吹起，蘇辰將大氅蓋在她的身上。

  他站在那，端著那個木盒子，等了很久。

  很久很久，久到天邊泛起微紅，君歌才起身，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紅著眼眶看著蘇辰：「……我以為我會有說不完的話，抱怨的，傾訴的，吐槽的，甚至是訓斥的……那麼多那麼多的話想說給他聽，可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艱難地扯著嘴角，拿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望著蘇辰：「我是不是傻了啊？」

  看著君歌那樣的笑容，蘇辰上前一步，抬手猛然將她扯進了自己的懷中。

  那溫暖的臂彎環繞著她冰冷的身子。

  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山崩地裂一樣呼嘯而出。

  君歌忍不住扯住他的胸口的衣衫，放聲哭了出來。

  她曾以繼承了不亞於君維安的現場還原技巧而自豪，卻沒想到有朝一日，這齣神入化的技術，會帶著她，讓她跨越四年的光陰，見證自己父親的死亡。

  她一直以來那副大姐大的模樣，轟然坍塌，在蘇辰的懷裡哭成了一個孩子。

  蒼山落葉瀟瀟，流水空谷絕響。

  君歌的哭聲像是一把刀，扎在蘇辰的心口上，讓他擁得越來越緊。

  他湊在她的耳旁，看著他親手立下的君維安的墓碑，目光堅定地沉吟道：「剩下的交給我，我來保護你們所有人。我來，保護你。」

  他想表白，卻不敢表白。

  他想說伴我一生，卻說不出口。

  猶是今時今日，他仍舊沒有十成把握，仍舊沒有未來能給她一個安穩日子的絕對勝算。

  但他無比肯定，君歌一定是能夠活下來的那個人。

  只要他在，他就會讓她活！

  臘月嚴寒，深山老林。

  君歌哭累了，坐在篝火旁，裹著蘇辰的大氅，沉默著一言不發。

  那之後，蘇辰將那個香樟木，雕刻著鏤空紋路，價值連城的木盒子拿在手裡，卡當一聲打開。

  內里紅色的絨墊子上，安靜地躺著漆黑的玄武劍。

  君歌循聲望去，愣了一下。

  「帶著吧。」蘇辰將劍拿出，拔劍細細查看了一番，才伸手遞給君歌。

  那把傳世的名劍，劍身通體漆黑，布滿水波紋，刀刃極為鋒利，鋒口暗藏鋸齒。

  在靠近劍柄的位置，篆書淺刻著「玄武」二字。

  「原本，那場廝殺讓刀刃盡毀，找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能用了。」他聲音低沉而沙啞，「多虧太子找到了當年鑄劍匠人的傳人，竟然真的鬼斧神工一般的修好了。」

  他說得緩慢而清晰，低沉沙啞的嗓音撞在君歌的耳膜上。

  她點了下頭，伸手將那把通黑的劍握在了手裡。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君維安站在不遠的地方，與他身旁那白衣如雪的身影，一同望著眼前的一切，面帶笑容。

  那一刻，君歌覺得有什麼東西被她握在了手裡，有什麼東西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望著跳動的篝火，君歌有些好奇地問：「另外的劍呢？」她說，「青龍玄武，朱雀白虎。」

  「除了我手裡的玄武劍，韓仁手中的白虎劍……」她抿嘴，「其餘兩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