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片空白

  那聲怒吼在這無人的，空曠的地牢裡層層蕩漾開，悶出一擊靈魂的重錘。

  她說完，哈哈的笑起，看著左傑頹然的模樣，心口仿佛壓著巨石般，痛到難以呼吸。

  但她知道，回不去了，這一步邁出去了，便收不回去了。

  地牢外，左傑抬手撐著自己的額頭，用力搓了好幾下。

  他無助，無言，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

  「左捕頭，十年而已，你竟真的不記得我了。」於宜緩緩在石床邊緣坐下來，話音和緩了幾分。

  

  她眼眸微眯，注視著那個低著頭，不與她對視的男人。

  這個她真心實意的愛著的，怎麼都無法下手，糾結了這麼多年的男人。

  也是那年在米元思的指揮下，第一個衝進了李府，指著所有的人，冰冷的說「一個都不能放過」的人。

  彼時他冷傲的樣子，與現在頭上綁著止血帶，面頰蒼白，滿嘴胡茬的男人組合在一起。

  就像是時空扭曲，兩個人一樣。

  「左傑啊……」於宜睨著他，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意：「我是李成梁的女兒啊，我是……」

  咣的一聲，左傑一手錘在身側的牢柱上，他另一手捂著面頰，低沉的嘶吼：「我知道！」

  於宜一愣。

  「我他媽的知道啊！」他話音越來越小，最後匯成一絲苦笑，緩緩抬頭，望著於宜。

  「我怎麼會不記得你？我怎麼可能會不記得你？我怎麼……」他說到這，咬著唇，手頹然的垂下，再也說不出話來。

  地牢里安靜的令人窒息。

  那唯一的一扇窗，用盡所有的力道，也僅僅只能引來那小小一塊陽光。

  它拼盡全力，仍舊是照不亮這塊昏聵的天地。

  蘇辰直到此時，才踱步上前：「你想復仇。」

  他雲淡風輕地問，仿佛眼前一切，不過是塵埃一粒，輕輕拍打，就能飄散一樣。

  於宜收拾了心情，抬眼看著他，搖了搖頭：「不想。」她說，「我只想殺了他們。」

  「那廟堂之上的昏君，我殺不死。但當年將我家人帶走，草草定罪，又以判臣罪名將他們斬殺的青龍衛，我此生見一個殺一個！」

  「哪怕是他？」蘇辰下顎微揚，稍稍側身，指著一旁的左傑，「哪怕是當年眼睜睜看著你跑掉，拿命為你鋪就一條生路的他？」

  於宜不知，左傑三人會離開青龍衛，根源其實就是因為她。

  那日，他們眼睜睜的看著她逃走了，卻什麼都沒有做。

  三個少年都心軟了。

  他們不算是心腹，並不知道米元思是怎麼安排的，所以只知道若是抓了這個姑娘回來，她就是死路一條。

  因為沒有抓，因為故意放任了她的逃跑，甚至還暗中保護了她很久，所以米元思不能將他們再留在青龍衛里。

  不能絕對執行命令的人，不適合在青龍衛。

  但是米元思自然明白他們的想法，才給了刑部這條退路。

  蘇辰眼角的餘光睨著左傑低垂的頭，看著他那隻微微顫抖的扶額的手，眉眼中悄悄閃過一抹惋惜。

  天牢里安靜了片刻。

  於宜面頰上的神情變了那麼一瞬。

  那之後，她出人意料的不屑笑起，嘲諷道：「生路？」她說的萬念俱灰，「哪裡有什麼生路，我早就死了啊。」

  「李瑩，早就死了啊。」

  一字一頓，於宜面帶恨意的戳著自己的胸口。

  「青龍衛不分青紅皂白，以莫須有的罪名，空口定罪，將李家滅門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孤魂一縷！」她死死盯著蘇辰，「我何來生路？這世道，何曾給過我生路？！」

  那年，李瑩還小。

  李成梁只因為在大晉皇帝面前諫言，說閹黨權利太大，對皇權有所威脅，不應該視而不見。

  僅這一句話，換來了以袁一為首的宦官一派，大面積的詆毀誣陷。

  而李成梁剛正不阿，根本不怕那些子虛烏有的罵名，甚至更有愈挫愈勇的態勢，開始對朝中要員宣傳自己的政治理念。

  那上面，沒有閹黨一個腳趾頭的地方。

  袁一意識到了危機，他幾乎用盡所有的手段，詆毀、污衊、不惜出動一切可以使用的棋子。

  當中就有米元思掌控的青龍衛。

  米元思早就準備好了。

  他用莫須有的「空口定罪」，燃成了燎原之態，倒逼大晉皇帝不得已而為，最終以李家滅門為結果，畫上了句號。

  「當年，內閣大臣四五人，無一人為我爹哪怕說一句好話！」

  於宜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眸里滿是肅殺的冷光：「我父親錯了麼？閹黨禍亂朝政，現在已經是三歲的孩子都知道的秘密！」

  「他一心為國，最終卻落得一個滿門忠烈的結局！」她起身，挺起胸膛看著蘇辰，「你跟我說要證據，你能給我一個，我爹叛國謀逆的證據麼！」

  「你能給我一個，青龍衛依律令辦案的證據麼！能給我一個，這世道依然正義可期的證據麼！」

  「你！」她指著蘇辰，又指著左傑，「你！你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拿不出來！卻跟我講什麼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卻跟我說什麼日月昭昭，未來可期！」

  於宜笑起，嘲弄的看著眼前所有的人。

  她在牢籠里困窘的肆意囂張，與站在牢外，肅然的，痛苦的，面無表情的幾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抬手擋了一下唇角，笑聲卻沒有停下：「蘇大人啊！我們都不是三歲的孩子了，口說無憑的道理，對皇家來說，對你們來說，竟如此晦澀難懂？」

  「草菅人命的青龍衛，雙手染血的青龍衛，都該死。」她深吸一口氣，眼眸注視著左傑，攥成拳頭的雙手微微顫抖。

  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她咬著牙，又念了一遍：「都該死，不管他是誰。」

  隔著大牢的門，蘇辰睨著她激憤的模樣，許久，才瞭然的點了下頭。

  草菅人命、雙手染血……這是每個大晉百姓對青龍衛最真實的印象。

  「於宜，我不管你曾經是誰，做過什麼。」蘇辰說，他微微眯眼，仰起頭，「你是左傑的內人，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於宜一滯。

  蘇辰側過面頰，示意她往另一旁看過去。

  其實，那年冬末，李瑩頭也不回的奔進了京城幽暗的小巷子裡。

  以至於那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她都只能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一個表象。

  李瑩不知道，當年擁有多重身份的米元思，雖然在朝上確實沒有為李成梁說一句好話，甚至還落井下石，逼的周益龍不得不下旨抄家。

  實際上，他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頂著欺君之罪，把腦袋掛在腰上，悄悄的籌劃了一場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