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雙成·緩緩歸 11

  五千在床上躺了一天，她不是不想起來，是無力動彈，好像被抽空了一樣，就那麼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葉老爺子知道事情原委後非常生氣，責備葉存厚夫婦處事欠考慮，雙成受傷的事，當初就不應該瞞著五千，儘管雙成強烈要求，也不應該同意。葉存厚和施霞也無話可說。

  

  葉老爺子叮囑家裡所有人：「你們都別打擾紅豆，她現在不光需要休息，發生這麼大的事，她應該還需要獨自思考。我提醒你們，紅豆的人生，是她自己的，雖然我們都不願意看到，但事實已經是這樣了，你們不要代她做出決定。」

  到傍晚的時候，五千自己起床來到樓下客廳。

  正在客廳看書的葉老爺子看到她下來，趕緊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施霞也從廚房出來。

  「讓爺爺看看，臉色不好，身體有不舒服嗎？頭上做過手術的地方有痛嗎？」爺爺關切地端詳五千的臉。

  五千虛弱地一笑：「都沒有，爺爺。」

  「那就好，那就好。」爺爺疼愛地摸摸五千的臉。

  「紅豆，有什麼想吃的嗎？媽媽給你做。」

  五千沒有回答她的話，卻提出了另外的要求：「媽媽，你幫我叫童舒哥哥過來，還有奶奶，叔叔，阿姨他們。」

  施霞心一沉：「都……叫來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有話要跟大家說。」

  「是什麼？你想跟大家說什麼？」施霞非常緊張與不安。

  「孩子讓叫你就叫吧。」爺爺阻止施霞的追問，「施霞，有些事遲早要面對，就讓紅豆說出她自己的想法，有什麼事，大家共同商量解決。」

  施霞幾乎可以確定女兒把大家都叫來要說什麼，可現在攔也攔不住她了。她無奈地給童舒打了電話，又讓葉存厚下班後，和青瞳一起早點回家。

  兩家人除了童展和童奶奶全到齊，爺爺讓大家先吃飯，有什麼事吃飯後再說。童振聲夫婦，也已經從童舒那兒了解到發生了什麼，每個人的心，都像夏夜的螢火蟲，在黑暗中亂飛，屁股後的那點光，照不亮前面的路。

  這一頓飯，吃得壓抑而拖沓，大家明明都沒什麼胃口，卻吃了很長時間。席間說著的話，也一個字都不涉及五千與雙成，所有人都在刻意迴避。只是這樣的拖延，終究還是擋不住那一刻的到來。吃完晚飯，碗筷被迅速收拾後，大家圍坐到了一起。白慧特意坐到兒子身邊，她實在是太不放心了。

  「紅豆，大家都在這兒了，你有什麼話就說吧。」葉老爺子首先發話。

  「我，不跟童舒哥哥結婚了。」沒有任何的開場白與過度，五千直接就把結果端出來了。

  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因為五千表達得太明確太清楚太沒有餘地，大家都接不上話，也完全沒有反對的縫隙。

  「我不答應，我們，一定要結婚。」是當事人之一的童舒，在短暫的沉默後，最先打破寂靜。他的話也像五千一樣乾脆利落，明確堅定，毫不猶豫。他沒有大家想像中的過激反應，看起來非常冷靜，看來，童舒也已經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紅豆，雙成受傷，媽媽知道你很難過。爸爸媽媽也不該瞞著你，可是，這件事跟你和童舒的婚事沒有任何關係。你要是生氣，就怪爸爸媽媽好了，別這麼衝動。」

  「我不生氣。」五千說話的速度不快，聲音也不高，但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我真的不生氣，也沒有怪你們。雙成哥因為我受傷，是爸爸媽媽用心照顧他，幫他看醫生，我很謝謝爸爸媽媽，真的謝謝。」

  至少從她的表情看起來，五千確實沒有生氣，甚至非常平靜，她目光掠過在座的每一個人。

  「我不生氣，也不怪誰，童舒哥哥，我也不怪你。雙成哥是為我受傷，但不是你讓他受傷的。」

  「那你是不是又要怪自己？」童舒突然生起氣來，他寧可五千生自己的氣。

  五千有些奇怪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怪我自己？我誰也不怪，那就是意外。」

  「對對對！純屬意外！所以啊，紅豆，別說什麼不結婚的傻話了！你看，離結婚也沒幾天……」

  青瞳話還沒說完，五千打斷了他：「我不和童舒哥哥結婚，我要去雙成哥那兒。」

  童舒牙關緊咬，目光陰沉，下巴微微顫抖，手也無法控制地握緊了拳頭，白慧趕緊抓住兒子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盡力安撫他。

  「紅豆，你不能這樣！媽媽不許你這樣！這麼多年來，童舒為你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苦！你不可以這樣傷童舒哥哥的心。」施霞忍不住了。

  「是啊！童舒為你，命都可以不要。紅豆，算阿姨求你，你別傷害我兒子。」白慧實在心痛兒子。

  「我知道，阿姨，我也願意為童舒哥哥去死。」五千說的也是實話，她確實也是這麼做的。

  「那正好啊！」童振聲連忙說，「你說你們兩個，都可以為對方去死，結婚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大家說是吧？還有比你們更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對啊紅豆，你為雙成難過我們都理解，但我們不希望你因為這件事就跟童舒分開。你們倆有今天多不容易！你替童舒擋那個燈箱，是死裡逃生；童舒因為你，這些年來，活得那麼辛苦，也不比死容易。現在終於快要結婚了，怎麼能說分開就分開呢！」葉存厚第一次這麼明確地公開支持童舒。從始至終，不管在雙成的事上多愧疚，童舒都是他心目中不二的女婿人選，雖然他平時不怎麼說。

  五千沒有妥協，她低頭沉默著，似乎在想什麼問題，所有人都看著她，時間過得好慢好慢。當她終於抬起頭時，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我可以為童舒哥哥去死，可是活著，我想活在雙成哥身邊。」

  童舒面如死灰。小麥潸然淚下。

  施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甚至站了起來：「絕對不行！你不能那樣活！我不許你那樣活！紅豆，我不會讓你再回那個地方的！你為什麼要在他身邊活？你是我們怎樣寶貝的孩子？是我們大家捧在手心的女兒！落梅嶺，光聽這三個字，媽媽的心就被插了一把刀；五千這個名字，不不不不不，是這個數字，是媽媽在這世上最討厭的數字！！！你居然……」施霞聲音越說越大，到後來幾近失控。

  葉存厚趕緊拉她坐下：「老婆，你別太激動，有話好好說。」

  「我沒法好好說！十六年來，媽媽因為思念你，沒有一天是快樂的。媽媽的人生，我們這個家，一直籠罩在陰雲中。是的，我們是你的父母家人，沒看好你，應該承受這些。可是童舒呢，他有什麼錯？他比我們承受的傷痛還多！你童舒哥哥，為了你，沒有像一個正常的男孩子一樣成長，失去了快樂的童年，還有整個青少年時期，他沒有朋友，也不會笑……大學畢業後，甚至還花了三年時間，跑遍全國去尋找你！就是爸爸媽媽，也沒有他為你做得多！在媽媽心裡，他是比你哥哥還重要的兒子。你卻說什麼？要去別人身邊活著？！還是那個帶給你，帶給我們傷害的地方！你……」施霞說到後來，已經哽咽不能成聲，她是真的太傷心了。

  五千低下了頭，所有人都黯然落淚，曾經的傷口，被施霞這一席話全給掀開了。青瞳遞給媽媽一杯水。

  「不行！」施霞喝了一口水後繼續說，「你不能離開童舒，就算你不愛他，也要用你的一生來報答他！」

  五千有些震驚，不敢相信媽媽會這樣說。她緩緩抬頭看著媽媽，施霞眼神堅定，看得出來，她不惜一切也要讓他們結婚。她又扭頭看童舒，童舒也正看著她。

  「童舒哥哥，你也願意接受我的報答嗎？」

  「是！」童舒毫不猶豫。

  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崩潰的事。房間裡幾乎所有人，對於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都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好像誰也沒有錯，可是，最後卻不得不以這種方式，千方百計地把五千留在童舒身邊。

  小麥對五千充滿同情，甚至對童舒也充滿同情。她真的很想勸童舒放手，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的這個想法多麼不現實，童舒要是能放手，早就放手了！

  五千的目光再次掠過每個人的臉，她低頭久久地沉默著。這一次，沒有人打破這沉默，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所有人所有決定所有選擇都被逼到了死胡同里，就等五千自己開口給出一個回答了。

  時間過了似乎很久很久，其實也就短短的幾分鐘。五千終於抬起頭來，就在她抬頭的一瞬間，童舒仿佛被電擊了一下，整個人微微一彈。

  五千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聲卻清晰地說：「童舒哥哥，我知道你為我付出很多，我也應該報答你。可是……我是你所有付出的受益者麼？」

  這輕輕一句話，擊潰了所有人的圍逼和期望。

  「紅豆，你好狠心！」白慧緊緊握住兒子冰涼的手。

  是的，五千沒有說錯。童舒為她付出很多，葉家人付出很多，但她並不是受益者，在他們付出的同時，她也在遭受著種種磨難與不幸。他們的付出，不管是實質上還是精神上，對五千並沒有任何意義。大家在逼她答應跟童舒結婚時，其實並沒有考慮到，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而是把她當成一個受益者來提出要求的。

  葉家人和童家人對於童舒遭受的折磨，親眼所見，感同身受，但五千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受。她所有的痛，是和雙成一起經歷的，而這些，又是沒有親歷的兩家人所不能體會到的。

  但在這一場逼婚里，所謂付出、所謂痛苦、所謂報答，其實都是藉口，重點是，他們一致認為，五千和童舒才是名正言順的一對。雙成？不配。不只是不配，是完全不能容忍他與五千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的一個存在。若真那樣，就代表五千這一生，因為曾經被拐賣，然後就只能過著被拐賣後的不幸人生了！這是大家無法接受的。

  然而關於人生的思考，作為當事人的五千卻並沒有想那麼多，在她還不知道思考為何物時，就很突然地被外力強行從一個地方拎到另一個地方，然後一系列不幸降臨在她身上。至於「我為什麼會這樣」的人生思考，於她，根本從來沒有過。所謂命運，遠不如落梅庵牆頭雙成露出的半截腦袋、鄉村公路邊大樹下那輛等她的自行車、每一次面臨傷害時被雙成護在翼下……來得真實親切，來得安全可期，來得刻骨銘心！

  在五千心裡，也對童舒感到歉意。但那歉意，僅僅是因為她看到童舒因為自己那麼難過，善良如她，即使不是童舒，另外一個人她也會覺得抱歉。僅此而已，她是真不覺得自己需要報答童舒，也沒想過要去報答他。雖然兩人之前已經有婚約，也在準備結婚了，但這對五千完全直線的思維方式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她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說的話，不算數。

  五千這一句話，完全暴露了她內心真實的想法。不光是童舒，包括其他人，在為童舒難過的同時，第一次被五千帶出這樣的思考：，這裡所有人的付出，其實並沒有讓五千受益。在五千被拐賣這件事中，所有人，包括五千自己，都在各自承受著痛苦與折磨，都在徒勞地掙扎和付出，誰也不是誰的因果。讓大家面對這樣的殘忍事實，五千是真的狠心。

  聽到這樣的話，施霞受到的刺激不亞於童舒，她當時甚至揚了揚手，想要打五千。五千竟然用自己是不是受益，來衡量兩家人為她的付出！這讓施霞太失望了。當然，她不會覺得自己之前用兩家人的付出，來逼迫五千答應與童舒結婚有什麼不妥。葉存厚看出妻子情緒激動到要失控，伸手強行按住了她的肩。

  「紅豆說得沒錯。」一直沒有說話的葉老爺子開口了，「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們大家，不對，應該說是我們大家，我也包括在其中，沒有什麼資格，更沒有什麼理由要求紅豆非要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更不能逼她。你們還看不明白嗎？紅豆就像是被人從母株上砍下來，嫁接後終於活下來的樹，現在再想折下來接回到原來的母株上，已經不可能了。」

  「不行，爸爸！明明有機會有能力改變，為什麼不去改變？紅豆為什麼要接受那些人販子強加給她的命運？紅豆，你這叫什麼你知道嗎？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你現在的決定和想法，是病態的，是不正常的，我作為你媽媽，一定要阻止你！看著你這樣生活，還不如讓我去死！」施霞終於還是暴發了，她用力甩開丈夫的手，衝到五千身邊用力搖晃她。

  五千並不知道什麼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她有些驚惶無措地看著突然暴發的媽媽。

  「媽媽的意思是說，你作為受害者，對給你造成傷害的人和環境，產生了依賴。這確實是一種病，紅豆，你自己或許不覺得，你現在的心理真的並不健康，你的行為也不正常！」青瞳解釋道。

  「那我是真的想要和雙成哥在一起怎麼辦？」五千快要哭了。

  「不在一起也沒關係！這一年來，沒有他你不也活得好好的？你甚至完全把他給忘了，不也活得好好的？他沒有你也活得好好的，你們並不是非你不可的關係！紅豆，你清醒一點，你不是五千！你是紅豆！紅豆！」青瞳聲音也高了起來。

  「不是那樣！我沒有忘記雙成哥，我只是受傷失去記憶。要真是好好的，我怎麼會想起他？我怎麼會這麼難過？」

  「那個雙成到底有什麼好的？你要這樣死心眼？他能為你做的事，童舒哪一樣不能做得更好！」

  五千聽哥哥這樣說，回頭看童舒：「童舒哥哥，我又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放不下？」

  從五千說出自己不是童舒付出的受益者後，童舒一直沒有說話。大家的爭論也好像完全與他無關。五千問他的時候，他很平靜地看著五千，目光中帶著遠遠的審視和打量。良久，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才釋放出一絲詭異的笑。

  「你不好，一點都不好。不是因為你好，我才放不下你。」

  「那是為什麼？」

  「因為約定啊。」童舒說出一個讓大家都無語的玩笑似的答案，「因為你還沒有被拐賣時兩家的約定，因為幾個月前我們說好要結婚的約定，我一直在守著那個約定啊，你想毀約麼？」

  這樣簡單的答案，在五千看來反而更有說服力的樣子。她沒有覺得荒唐，反而很認真地解釋：「可是，那都不是我正常情況下的約定啊，而且，我和雙成哥也有約定，我們……」

  「他已經自己放棄了約定！」童舒飛快地打斷她，「我沒有，從來沒有。爺爺，我要讓您失望了。我不能由著紅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得按我的想法來！今天離我們原定的結婚時間，還有20天，爸爸媽媽，婚禮所有準備我會照常進行。伯父伯母，也請你們繼續準備她的嫁妝，我們會在那一天如期結婚的。紅豆，我不管你愛的是誰，想為誰生為誰死，你活著，就在我身邊活，死，也在我身邊死。你想去看雙成也行，結婚後我陪你一起去；但結婚前，你哪兒也不能去！伯母，拜託你了。」

  屋子裡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青瞳幾乎想為童舒鼓掌！五千也仿佛被童舒這強勢的宣言給鎮住，她呆呆地看著他，有些傻眼了。別人那些長篇大論彎彎繞的大道理，她都能夠本能地用最簡單的一句話給擊潰，但面對童舒這些簡單粗暴的宣言，她反而不知所措了，好像秀才遇到了兵。她求助的目光看向屋裡其他人，卻找不同一個支持者。連小麥，也不敢用哪怕是眼神給她一些鼓勵。因為她清楚，碰哪一根弦，都可能會導致另一根弦崩斷，而不管哪根弦崩斷，結果都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五千回來這一年的時間裡，大家都已經見識了她性格中的堅持與倔強。表面看起來無欲無求、溫順謙讓的她，一旦遇到自己內心堅持的事，根本就不會也不懂得做任何妥協。所有人都靜靜等著她的回應，並不對童舒這強勢宣言的效果抱多大的希望。但五千竟然沒有回應，好像真的被童舒這一番話給說蒙了，坐在那兒，一副怔怔的不知道說什麼好的表情。

  「你答不答應，都是這樣，我就當你答應了。爸、媽，我們回去吧，我明天再過來。」童舒起身準備回家了，他真的太疲憊太疲憊，童振聲夫婦也站起身，童舒突然想起一件事，對施霞說：「伯母，您一分錢也不要給紅豆，還有你們大家，誰也不要給她錢。我們走了，紅豆，明天見。」

  在大家的目瞪口呆里，童舒甚至走到五千身邊，非常溫柔地抱了她一下，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