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雙成·緩緩歸 03

  日子一天天過去，五千攝影的技術突飛猛進，特別是花鳥和風景。為了拍到一個好的鏡頭，她能以驚人的耐心守候等待，對細節的敏銳捕捉和細膩表現，讓小麥也讚不絕口。不過五千卻幾乎不拍人物，小麥也問她為什麼不愛拍人物，五千的回答讓她哭笑不得：她怕別人會通過鏡頭與自己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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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麥也不勉強她，像五千這樣的孩子，做自己喜歡的就好。她經常帶著五千一起工作，讓五千原本沒有什麼追求的生活，過得十分充實。葉家人其實一直希望五千能繼續讀書，但她堅決拒絕上學也讓大家沒有辦法。看五千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且做得這麼好，一家人也很開心。

  在跟小麥學習攝影的日子裡，五千安靜而專注，幾乎不怎麼提到雙成，雙成也一直毫無消息。周圍的人慢慢鬆了口氣，以為五千或許在慢慢放下雙成。特別是童舒，雖然五千與他之間也毫無進展，但只要雙成不在五千身邊，童舒就不擔心，五千還小，他有的是耐心。

  一個月後，有一天五千突然開始收拾行李，施霞嚇一跳，把她拉到客廳。

  「紅豆，你這是要去哪兒嗎？」

  「媽，我要回一趟落梅嶺，我得去找雙成哥。」

  「好好的，幹嘛突然去找他啊？他自己走的，又不肯跟你聯繫，就表示他不想再跟你有關係。再說，他現在也未必在家，不是說他到別的地方打工去了嗎？你去有什麼用？」

  「那我也得知道他在哪兒打工啊。」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紅豆，你和雙成不是一類人，聽媽媽話，別再去找雙成了。媽媽不希望你跟那段被拐賣的經歷糾纏不清，你自己應該也想忘掉吧？」

  五千不說話，但完全沒有妥協的意思。

  「好啦，別去了。雙成要是想跟你聯繫，自然會打電話來的。他不聯繫，你也別主動去找他。紅豆，這個周末咱們一起出去玩一天吧。你學攝影也有一段時間了，小麥說你很有天賦，學得很快，正好，給媽媽拍些照片。我跟童舒聯繫一下，看你童伯伯他們有沒有時間，兩家一起出去玩。你不記得吧？你小時候，咱們兩家可經常一起出去玩呢。」

  「對不起，媽媽，我要去落梅嶺。」五千很平靜地堅持自己的想法。

  施霞有些生氣：「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媽媽跟你講這麼多道理，為什麼就是聽不進去？落梅嶺有什麼好的，啊？你就不討厭那個地方嗎？」

  葉老爺子聽到施霞似乎在大聲責備五千，有些意外，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紅豆惹媽媽生氣了？說給爺爺聽聽。」

  五千沉默不語。

  「爸，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非要去落梅嶺。」

  「哦，去落梅嶺也沒什麼嘛，紅豆，你有什麼非去不可的理由嗎？」

  「爺爺。」五千抬起頭，眼中噙著淚花，「我找不到雙成哥了。」

  「雙成還沒消息嗎？是聽說他離開這裡了，這麼久一直沒和你聯繫嗎？那他是不是回落梅嶺了呢？」

  「我也不知道，但桂花媽媽應該知道他在哪兒，我想去看看。」

  「你打個電話就可以啊，為什麼一定要親自去呢？」

  「打電話桂花媽媽不說。」

  「那你去了她就會說嗎？人家存心要離開，肯定不會告訴你的。紅豆，既然雙成不想再見你，你也別為難他了，啊？別去了。」施霞強忍著不快勸阻女兒。

  「你媽媽說得有道理，紅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強人所難不好。雙成和桂花他們都不告訴你，肯定有他的理由，你這樣去找他們……」

  「我要去。」五千竟然打斷了爺爺的話，「雙成哥不會不想見我的，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要去。」

  面對孫女的執著，葉老爺子有些無奈，神情憂慮。施霞更是顯得煩躁。

  「不許去！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這麼不顧自尊心，上趕著去找一個男生？那個雙成有什麼好的？啊？你身邊比他好的男生多的是，為什麼就放不下他？他可是與你十六年來的不幸有關的人，你知道媽媽有多討厭他們嗎？看到他們就想起你被拐賣的事！那都是些什麼人啊！」施霞激動起來。

  「施霞，你有話好好說，就事論事，別太情緒化。雙成這孩子還是不錯的。紅豆啊，聽你媽媽的話，還是等著雙成跟你聯繫吧。」

  「爺爺，我已經等了一個月了。」

  「這……興許他真的有什麼事呢？再等等吧。」

  「是啊，爺爺的話你也不聽嗎？」

  「也不是說爺爺的話就非要聽，我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門。再等等吧，孩子。你非要去，讓人陪你一起去吧。」

  五千沒有說話，站了一會兒，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施霞給童舒打電話，讓他安排兩家人周末一起去度假，但她沒有告訴童舒五千想要回落梅嶺的事。一直以來，五千對童舒的無感，讓她覺得有愧於童舒，現在五千鬧著要去找雙成，她就更不想讓童舒知道了。童舒當然很樂意地答應安排兩家人的周末度假活動。

  但這次度假安排最終還是沒能成行，因為五千留下一張便條，一個人悄悄回落梅嶺了。

  五千回到落梅嶺時，已經是傍晚。她徑直趕到雙成家，家裡只有桂花夫婦和奶奶，大成和雙成都不在家。五千的突然到來，似乎並沒有讓大家感到意外。但五千卻明顯感覺到雙成家人對她的到來，沒有以前的熱情與親密，客客氣氣里透著疏遠。

  他們的客氣讓五千有些不知所措，連話也不會說了，仿佛當年初到羅家一樣的拘謹和惶惑。她想不明白，桂花媽媽為什麼突然對她這麼客氣？她這次原本是為找雙成來的，沒有看到雙成，她更不知該怎麼開口問了。不管是過去的五千還是現在的紅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調動氣氛的人。

  吃過晚飯，桂花問五千要不要去落梅庵看看她兩位師父。五千原本也是這麼想的，桂花就送她去落梅庵。

  兩人走在月光下的鄉村路上，桂花突然伸手牽住了五千的手。五千心裡一暖，往桂花身邊貼得更近了一些。

  「五千，你這次回來是為雙成吧？」

  五千重重點頭：「嗯。桂花媽媽，雙成哥到底去哪兒了？他為什麼一直不聯繫我？大家都說雙成哥生我的氣了，我不信。」

  桂花嘆了口氣：「他哪會生你的氣。」

  「是吧？我就說雙成哥不會生我的氣嘛。那他到底在哪兒啊？」五千聽桂花說雙成沒有生自己的氣，一下高興起來，雖然她心裡一直也是這麼堅信的。

  「五千，你以後別再來找你雙成哥了。」

  五千停下腳步：「為什麼？」

  「這也是雙成的意思，他知道你肯定會來找他，讓我跟你說的。」

  「他為什麼要這樣說？桂花媽媽，雙成哥……他在哪兒，我自己去跟他說。」

  「五千，你到底不是我們農村人，跟雙成也不配。你爸爸媽媽也不想你嫁來我們落梅嶺來吧？這我們也理解，像你們家這條件，要不是你從小被賣過來，我們雙成別說跟你談戀愛了，連認識你都不可能。雙成也是不想拖累你，他這是鐵了心要跟你分手，才不肯見你的，你就別再找他，讓他為難了。你們倆反正也不可能，就趁早死了這個心吧，也別讓我們雙成難過。」

  桂花這一番話憋在心裡好久，終於說出，雖然心痛，卻也放下一樁心事。總得有人來了解雙成和五千的事，她來說，總比他們倆直接面對好。五千聽她這麼說，整個人都呆住了，她沒想到桂花居然會說這樣的話。

  「桂花媽媽，我要是沒找到親生父母，應該就配不上雙成哥吧，那時候你們為什麼就能接受我？」

  「現在情況不是不一樣嗎？」

  「哪裡不一樣？我還是我，一點都沒變，我只喜歡雙成哥。」五千眼中噙淚，桂花的話，讓她覺得太難過。

  「你的心我們都知道，可也不是光喜歡就行。兩個人談戀愛，還是要講究個門當戶對的。你們家一家的高級知識分子，條件又那麼好，聽說追求你的人也非常有錢，就是上次來的那個小伙子吧？我們家就沒法比了，也不想耽誤了你。雙成也是這個意思，才想要離開你的。你也知道你雙成哥，一旦下了狠心，就不會改的，你就放手吧，別再回這兒來了。以後逢年過節的，要還記得我這桂花媽媽，打個電話就好。」

  五千的腿好像被誰抱住，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萬分，好像在泥沼里跋涉。小時候被一次次拋棄的感覺又涌了上來，那時候是恐懼，這一次是心碎——那麼親密的桂花媽媽，還有她的雙成哥，他們好像要拋棄她了！

  不管是之前施霞說的那些道理，還是現在桂花說的這些道理，對她來說都毫無意義，也根本不重要。但這些不重要的理由，卻導致雙成離開了她！桂花還在一直絮叨，她卻根本聽不進去聽不清楚，只是機械地跟著桂花往前走，一直走到落梅庵。

  桂花把她交給庵里的師父後就走了。

  重新見到如真如幻兩位師父，五千悲從中來，她強忍著淚水，問候兩位師父。

  兩位師太都沒有追問五千為什麼回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就好像五千從來沒有離開過落梅庵一樣。

  當天晚上，五千和如真睡在一起，她依偎在如真的身邊，雖然經過一天的旅途勞頓，此時庵中又清涼幽靜，檀香細細，但五千卻一直睡不著。她不想影響師父休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時，五千悄悄睜開眼睛，身邊師父的呼吸均勻綿長，月光照在師父的臉上，寧靜祥和。五千輕輕起身，輕手輕腳出了房間。當五千掩上房門時，如真睜開了眼睛，長長嘆息。

  五千獨自來到前面觀音殿，觀音殿裡的長明燈悠悠地亮著，昏黃的燈光下，觀音菩薩寶相莊嚴，悲憫地注視著眾生。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在這悲憫的觀音座前，她度過了童年，還有整個的少女時代。在她還不知祈禱為何時，就日日祈禱；在她還一無所求時，就天天跪拜……仿佛她的人生就該有這些儀式。

  而現在，五千站在菩薩跟前，心中是有所求有所願的。她不知道誰能幫她，她也不善於向他人尋求幫助。一直以來，不管遭遇什麼，她都是默默承受，除了雙成，她不曾走向誰。可現在，雙成不見了，五千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方向。不管身邊父母親人給她怎樣的關愛和照顧，都不能消除五千因為見不到雙成而感受到的恐慌。在城裡家中，她憑藉向來的耐心默默等了一個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攝影學習中，因為她覺得，雙成一定會聯繫自己，但雙成竟然沒有！五千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恐慌，沒有人知道，她獨自離家回到落梅嶺，不是倔強和叛逆，實在是因為太害怕，太害怕！多年前那種突然周圍一片陌生迷茫、完全沒有方向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她必須找到雙成，雙成就是她的方向，回落梅嶺的腳步，五千不由自主。

  五千走到觀音座前跪下，虔誠地添了一炷香後，雙手合什，默默禱告。她沒有說出任何一句心愿，但她堅信，菩薩聽得到她心裡的聲音……

  五千沒有發覺，在她身後側門邊，如幻手握佛珠，正靜靜地看著她，而在觀音像後的另一扇門邊，站著如真。

  五千第二天就離開了落梅嶺，離開落梅庵時，如真師父親手寫了三個字送她：放下著。一直沒有在師父面前哭的五千，看著這三個字，伏在如真懷裡淚下如雨。

  羅承宗親自送她到路邊搭車，也叮囑她以後不要再回落梅嶺，在自己父母身邊，好好過幸福的日子。五千眼裡一直噙著淚，她什麼也沒說，把自己從馬爾地夫帶回的手機鏈交給羅承宗，托他一定要轉交給雙成。她堅信，雙成肯定在某個地方，只是她看不到而已。

  童舒得知五千不辭而別，獨自一人回落梅嶺，極度煩躁。他原本當時就要跟過去，被葉、童兩家人強行阻攔下來。是爺爺的一句話讓他安靜下來的：「紅豆還得自己從那個地方走出來，靠別人拉出來是不行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五千就自己回來了，她只在落梅嶺呆了一夜。

  從落梅嶺回來的五千，看起來累得不行，連走路的腳步都是飄忽忽的。面對迎接她的家人，她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行李就那麼扔在客廳，回到自己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施霞有些擔心了，她想起五千第一次回來時的情景。

  「這孩子沒事吧？該不會像以前一樣，又不說話了吧……」

  「不會的，不會的。」葉存厚連忙打斷妻子，「她這是太累，連著坐火車，太累了。明天就會好的。」

  「看紅豆這樣子，應該是沒見到雙成。那雙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也太不負責了，怎麼能這樣平白無故地突然玩失蹤呢！明知道紅豆對他一片痴心，這不坑人嗎！」小麥憤憤不平。

  「別說啦！沒見到更好，省得兩人繼續糾纏不清。紅豆這下也應該死心了。你們大家給我聽著，以後在這家裡，雙成、落梅嶺什麼的，誰也別再提了，這一次對紅豆是個檻。從今以後，她就只是紅豆了，什麼五千五萬的，再也沒有了。」施霞覺得這次或許就是女兒、還有自己一家與落梅嶺徹底切割的時機。

  「嗯，這樣也好。小麥，紅豆回來後，也不肯上學，對自己的人生好像完全沒什麼規劃，事業追求什麼的更不用提了。我們大家雖然由著她，其實心裡都是替她擔心的。她難得喜歡攝影，你就好好帶她。她這么小，人生可不能是那種出家人無欲無求的狀態。」青瞳囑咐妻子。

  「還不是因為她從小在廟裡長大，說起來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小麥，拜託你了！紅豆跟你這個嫂子還挺親，你多幫幫她，看她這樣子，得一段時間恢復，你多陪陪她，開導開導她。」

  「放心吧，媽。紅豆很聰明的，悟性也特別好，我當初學攝影，可沒她這麼快上路，她對影像、色彩、光影的感覺都特別好，心又特別靜，以後會有大出息的，不信你們等著瞧。」小麥這是真心誇獎五千，她也是真心喜歡她。

  「怎麼不信？當然信！也不看看她是誰家的女兒！我妹也就是遭遇太多不幸，不然能是現在這樣？你不知道她從小學到初中畢業從來都是考第一名嗎？還有她的一手好字，她做的那些手工活，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嗎？她這還是自己沒什麼追求，在那麼惡劣的條件下，隨隨便便就能做成這樣，真要認真做，什麼做不好！」

  「我說青瞳，我已經在夸小姑子了，你能不能別跟著吹啊？」

  「怎麼能是吹呢，不過是實話實說嘛！」

  「好了好了，你們倆別鬥嘴了！」葉存厚打斷兒子兒媳，「就這樣吧。青瞳，你也跟童舒說說，對紅豆的事別太心急。她才21歲，還小得很嘛，就算你妹現在接受了童舒，我也捨不得把她這麼早嫁人，她得在我們身邊多呆幾年。不光是說捨不得她，我們也想讓她變成一個正常生活的女孩子。今晚誰也別打擾她，讓她好好休息吧，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說。明天你們好好觀察她的情況，要是出現像之前那種不說話只睡覺的狀態，就趕緊給我打電話。」

  「不會的，肯定不會再那樣的。」施霞連忙強調。

  「不會最好，我這不是提前跟你們說一下，有備無患嘛。」

  五千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施霞開始著急了，終於忍不住走進女兒的房間。她摸摸沉睡中的五千的頭，沒有發燒，看起來睡得很恬靜，就像當初她第一次回家時一樣，睡容安然。施霞還是不放心，輕輕推五千，她終於睜眼醒來。

  「紅豆，是媽媽。該醒醒了，知道你都睡了多久了嗎？」

  五千努力睜眼讓自己徹底清醒，她看到施霞坐在身邊，正用關切又擔憂的目光盯著自己。

  「媽……」五千開口說話了，沒有變成上次那樣，施霞高興得俯身緊緊摟住女兒，但她很快又放開她，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懶蟲！你都快睡了24小時了，起來吃點東西吧，啊？」

  五千懶懶地坐起來：「睡那麼久了？因為太累了吧，嗯，肚子確實有點餓。」

  施霞又驚又喜，連忙起身：「好好好，你趕緊起來洗洗臉，媽去給你準備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