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紅豆·東籬下 05

  童舒在前面開車，爺爺和五千坐在後面。

  五千有些拘謹，她並沒有退出五千的角色而進入紅豆的身份。在她的心裡，自己還是五千，只不過現在她是找到了親生父母的五千。對於紅豆這個身份，她還完全找不到感覺，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和行為來匹配這個名字。所以當家裡人叫著紅豆這個名字說話時，她安靜地聽著，是以五千的身份在聽的。這讓她總是會游離於對話的內容之外，覺得他們說的是跟自己沒關係的事。雖然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家以及自己真正的身份，但五千還是沒有梳理清楚內心的感受。她有點茫茫然地隨著大家的節奏，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並沒有自己主觀上想要做的事想要說的話。在潛意識裡，她把自己當成現在這種生活與環境的客人。事實上，從小到大，她總是把自己當客人。

  爺爺看出五千的拘謹，沒有要求她說什麼做什麼，只是握著她的手，用溫暖慈祥的笑容來讓她放鬆。

  「紅豆啊，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南山公墓，你奶奶就在那兒。你已經不記得奶奶了吧？」

  五千搖搖頭：「不記得。」

  「是啊，你當時那么小，怎麼能記得！你失蹤後大約半年吧，你奶奶因為太傷心太思念你，心臟病發去世了。臨終前，她還一直念著你的名字。你現在回來了，也應該告訴奶奶一聲，讓她在天上放心。十六年啊……」爺爺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了，五千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爺爺的手，輕聲道：「對不起。」

  

  「傻孩子，你有什麼對不起的！是我們大人沒有看好你，是我們該說對不起。不說這些，等會兒跟奶奶說去。」爺爺拍拍五千的手，下巴朝前面的童舒一揚，「紅豆，你還記得童舒哥哥嗎？你小時候老是把他叫成樹哥哥，最喜歡他了。童舒也比我們所有人都更疼你，要不是童舒送你的禮物，還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相認啊。」

  五千瞟了一眼童舒，童舒也正從後望鏡里看著她。

  「我……都不記得了。」

  「沒關係，沒關係，紅豆，你不用費力去記起來，我們會有新的記憶的。」童舒趕緊說。

  「說得好，我們會有新的、更美好的記憶！」爺爺用力點頭，「紅豆，鞦韆架下那個玻璃瓶里裝的是什麼，你記得嗎？」

  「我其實連那個玻璃瓶也不記得，就是看到鞦韆後，頭腦里覺得那兒有個什麼東西，就去挖了，不是因為記得……也不是說完全不記得……我說不清楚。」五千說著說著，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們明白，明白。潛意識裡，你知道那裡有你親手埋下的玻璃瓶。知道嗎？那玻璃瓶里裝的，就是童舒送給你的禮物。你小時候啊，童舒說什麼你都信。他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些彩色石頭，騙你說是魔蛋，埋在地下就能孵出小精靈來。你就信了，還讓舅公幫你埋在鞦韆下，等著孵小精靈呢！呵呵！唉，我們紅豆那時候多可愛啊，不管別人說什麼，瞪著圓溜溜的眼睛，一臉深信不疑的樣子，簡直就是小天使啊！」

  「爺爺，紅豆現在也很可愛啊！」

  「現在不是可愛，是美麗！怎麼辦呢？我們紅豆就這麼一個人長大了！長大了啊。」爺爺的眼圈又紅了，「爺爺也越來越老了。孩子啊，謝謝你能回來，讓爺爺去找奶奶前，還能看你一眼，還能這樣跟我們紅豆說說話，好！好孩子，好孩子。」

  「爺爺。」五千眼睛也紅了，她伸手輕輕幫爺爺拭去眼角的淚痕，這是她第一次與家人產生親情的共鳴。

  童舒把車開得很慢很慢。

  在奶奶的墓前祭拜後，爺爺又帶五千和童舒順便祭拜了同在一個公墓的、童舒爺爺的墓。祭拜的時候，五千什麼話也沒說，她真的不知道說什麼。

  三人祭拜後沒有直接回家，打電話跟施霞說好，他們就在外面吃午飯。爺爺要帶他們去一家小時候他經常帶幾個孩子去的茶樓，那家茶樓就在童展的大學附近，而爺爺，退休前是這所大學的校長。

  到了茶樓，童舒打電話把童展也叫了出來。他又打了電話給青瞳，無奈他要做手術，不能來。十六年前，爺爺就經常帶著他們四個孩子來這座茶樓，給他們買好吃的。這一切，不光五千不記得，連童展也不記得，紅豆失蹤時他還不到四歲。而紅豆失蹤後，爺爺就再也沒有帶他們來過這家茶樓了。

  四人要了一間臨窗的雅座，一坐下，童舒便拿過菜單：「我來點，我來點，綠豆糕是紅豆的！爺爺，您還記得吧？」童舒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從今天一早開始，童舒那常年不見陽光的臉上，變得明亮而柔和，經常不自覺地就笑了。

  爺爺也點頭笑了，只有五千和童展不明所以。

  「你們笑什麼啊？這有什麼好笑的嗎？」童展其實想說童舒有點傻。

  「紅豆小時候最喜歡吃這裡的綠豆糕。每次一來就要綠豆糕，綠豆糕一端上來，她就會說：綠豆糕是紅豆的，綠豆糕是紅豆的！第一次說服務員沒搞清楚情況，還解釋說，他們店裡的綠豆糕絕對不是紅豆的，是綠豆的！把我們都笑死了。後來我們每次一來都會說綠豆糕是紅豆的，這裡的服務員也都知道了，每次送點心時都會把綠豆糕放在紅豆跟前，然後說一句：綠豆糕是紅豆的。」

  五千不好意思地笑了，童展也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我完全不記得這事！哥，點個綠豆糕唄，等會兒再說那句話試試，看這些服務員會有什麼反應。」

  當綠豆糕端上來時，童舒拿起綠豆糕放在鼻子前聞了聞說：「綠豆糕是紅豆的！」

  「不可能！先生，你不會是色盲吧？這一看就是綠色的啊！怎麼會是紅豆的！」服務員看著童舒有些不滿地說。

  童家兄弟大笑起來，五千也樂了，服務員莫明其妙地看著他們。

  爺爺笑道：「小姑娘，你們茶樓有個做點心的孫師父還在嗎？」

  「你是說茶點部的孫經理嗎？」

  「做經理了？應該是他吧，你去跟他說，有個客人說綠豆糕是紅豆的，去吧。」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啊？」服務員一頭霧水地出去了。

  四人開始品嘗綠豆糕，爺爺試了一口，感慨道：「這不是孫師父的手藝，紅豆，還記得這味道嗎？還喜歡吃嗎？」

  五千咬了一口，細細品嘗：「我不記得原來是什麼味道，這個還不錯。」

  「我覺得味道一般嘛。應該不是這綠豆糕多麼好吃，是那時候大家跟著爺爺一起來喝茶吃東西好玩才是！」童展吃了一塊綠豆糕，也不以為然。

  四人正說著話，一個白胖的中年男人推門進來，他一看到葉爺爺就伸出雙手，熱情地大聲招呼：「我就說肯定是葉校長來了嘛！綠豆糕是紅豆的，這個典故現在可沒多少人知道嘍！您老有多少年沒來過這裡了！」

  爺爺連忙站起來跟來人握手：「好多年嘍孫師父，你還是老樣子嘛。我啊，今天特意帶孫女、孫子們來吃你的綠豆糕。」

  孫師父眼睛一一掃過三位年輕人：「是嗎！這兩個男孩子我分不清楚，葉校長，這姑娘肯定就是紅豆了！對吧？之前聽說她……」

  「回來啦回來啦！我孫女紅豆回來啦！我這不是特地帶她來這裡，找找小時候的味道嘛！」

  「哎喲！恭喜恭喜啊！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紅豆都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小時候就長得跟畫裡的人一樣，長大了是得有這模樣才對！葉校長，您老慢慢喝茶，這盤綠豆糕我帶走，我親手給您、給紅豆再做一份！綠豆糕是紅豆的，這話可不能白說！今天這一頓我請了！孩子們喜歡吃啥就點啥，就怕有些以前有的現在沒有了，只要有，儘管點！您幾位先用點別的，吃飽了也沒關係，綠豆糕做好了，您帶回家吃去！」

  「孫師父，剛才聽服務員說你已經是經理，我就猜你現在應該不再親自做點心了。今天你就是不說，我也打算厚著臉皮，求你親手做一份綠豆糕呢。我這寶貝孫女啊，或許吃了能想起小時候爺爺帶她來這兒的事呢！」

  「放心！保證是當年的味道！」

  四人是帶著一份剛做好的綠豆糕離開茶樓的。大家趁著新鮮各嘗了一塊，味道果然跟先前的不同。葉爺爺更是讚不絕口，直說這才是正宗的綠豆糕。五千隻是覺得新做的比之前的味道更好，但她卻並沒有從這味道里找到什麼回憶。

  童展直接回學校去了，童舒開車送爺爺和五千回家。

  葉家以嶄新的面貌迎接三人的歸來。

  僅僅大半天的時間，葉家上下就煥然一新。客廳只是換上新的窗簾，就整個地明亮了起來；每個地方看起來都是一塵不染的樣子；桌子上、茶几上、窗台上，到處擺放著鮮花，連茶具也全部換成新的精緻瓷器。從前的葉家，像是陽光終年照不進來的陰暗老屋，而現在，仿佛就有一輪太陽直接掛在屋內。

  葉老爺子一進門就點頭贊道：「十六年了，這才是個家嘛！」

  施霞從廚房出來：「爸爸，你們回來了？紅豆，跟爺爺和童舒哥哥出去玩得開心嗎？爺爺買什麼好吃的給我們紅豆吃了？」

  童舒一舉手中的綠豆糕，笑道：「綠豆糕是紅豆的！」

  施霞笑了：「爸爸，您帶他們去茶樓了？」

  「是啊，這可是孫師父親手給我們紅豆做的綠豆糕，完全是當年的那個味道，別人可做不出來嘍！我看紅豆挺喜歡吃的。這個，就留給紅豆一個人吃吧，放到她房間裡。」

  「不用了爺爺，大家一起吃吧。」五千推辭道，其實她並沒有覺得綠豆糕特別好吃，只是看爺爺興致那麼高，不忍心拒絕，就一直說好吃。其實，就算綠豆糕的味道完全沒有變，可是吃綠豆糕的紅豆，也早已經不是從前的紅豆了，她現在叫五千。

  「當然是給你一個人吃了！紅豆，你的房間媽媽已經布置好了。有些東西還沒買，媽媽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下午你再跟媽媽一起去買，好不好？童舒，你下午還得給我們當司機拿東西。走，一起去看看紅豆的房間。」

  紅豆的房間在二樓，就在青瞳房間斜對面。從前那間房葉家也是給紅豆準備的，紅豆失蹤後就一直沒人用。施霞把房間整個布置成粉紅色，窗簾和床上用品上都裝飾著漂亮的白色蕾絲，床頭擺放著大大小小的可愛娃娃，梳妝檯上插著大瓶的鮮花，鮮花下面，是五千從鞦韆架下挖出的那個玻璃瓶子，裡面依然裝著那些小石頭……整個房間洋溢著溫馨夢幻的小女兒情調，仿佛童話里公主的房間。

  這跟五千之前住的所有地方風格太不一樣了。她看著眼前的一切，感覺太不真實，站在房間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漂亮嗎？喜歡嗎？」施霞興致勃勃。

  「哦。」五千點點頭，想想又說，「可是太漂亮了，住在這兒會不會把它們弄壞了？」

  童舒笑了：「真是奇怪的想法！你往哪兒一站都是錦上添花，怎麼可能弄壞了？傻瓜！」

  「童舒說得對，媽媽還嫌不這些不夠好呢！下午再去把其他東西買齊了。」施霞興致勃勃。

  五千奇道：「還差什麼嗎？這裡，什麼都有。」

  「衣櫃還是空的，梳妝檯上也是空的，怎麼夠！」當然不夠，她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搬來。

  「哦，我忘了說，我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還在養老院和奶奶家放著呢，去拿來就可以，不用買。還有，我明天應該要回養老院上班了，跟呂院長說好了，今天或者明天回去的。」

  童舒突然抓住五千的雙肩，讓她面向自己。五千嚇得整個人一彈，正要掙脫，童舒用力穩住她：「紅豆，你別動，聽我說。放在我家的東西就放那兒，什麼時候拿都行，不拿也沒關係。養老院的東西過幾天我跟你一起去拿。至於養老院的工作，我們不可能再讓你去做的，我會去跟呂院長說。紅豆，聽著，記住，你，不再是五千，你是我們大家的紅豆！明白嗎？你的生活已經不一樣了，看看這個房間，這才是紅豆的生活；而養老院，那是五千的生活。從現在開始，你要跟五千說再見。你的名字叫葉掌珠，就是掌上明珠的意思。你是我們大家的紅豆，像寶貝一樣捧在掌心的珍珠。明白嗎？你是紅豆！」

  「是啊紅豆，你童舒哥哥說得對，要是你願意，你可以繼續讀書上大學，出國留學也行，你可以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任何事，天天玩也行。穿漂亮的衣服，住美麗的房子，不用再去打工賺錢，也不必擔心有人欺負你。就算爸爸媽媽不能為你做到的事，你童舒哥哥也一定都能為你做到。」施霞一直非常喜歡童舒，儘管她知道雙成是五千現在的男朋友，也看到雙成對五千非常照顧，可在她的眼裡，雙成跟自己的女兒根本不是一路人。對於她來說，雙成只是女兒從五千回到紅豆轉折處的一個扶手而已。這世上，能讓她放心地託付紅豆、尤其是現在失而復得的紅豆的，只有童舒。

  五千沉默地看著眼前的施霞和童舒，覺得他們好陌生，說的話也好陌生。雖然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關於她自己的。但她聽著卻有點迷糊了，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一種生活還是一種安排？是她可以選擇的還是她必須接受的？為什麼在他們的話里，完全沒有雙成的存在？雙成哥在哪兒呢？五千在心裡這樣問。

  她伸手向兩邊輕輕卻堅定地拂開童舒的雙手：「我得跟雙成哥商量一下。」

  童舒一愣，回頭看了施霞一眼，施霞也正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