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紅豆·東籬下 04

  五千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夜晚十點，她睡了十幾個小時。當她睜開眼睛時，沒有看到雙成，她正躺在施霞的懷中。坐在她身邊的，還有一直看著她的葉存厚。夫妻倆一直坐在女兒身邊看著她，怎麼也看不夠。

  因為沒有看到雙成，五千在睜開眼睛後，又迅速閉上了眼睛。

  「孩子，醒了嗎？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施霞柔聲問。

  

  五千沒有回答，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顯然她是醒著的，只是不願意睜開眼睛。葉存厚搖搖頭，起身往外走：「你在這兒陪她，紅豆，爸爸去叫雙成過來。」

  雙成並沒有離開，在五千再次醒來之前，他不會離開她的身邊。此時他正在葉老爺子的房間裡，陪老人說話，聽老人說五千小時候的事。在那裡，他看到了五千小時候的許多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正是小時候的五千，確定無疑，五千就是葉家被拐賣的女兒紅豆！

  五千是葉家女兒紅豆這件事，讓雙成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他因為五千找到親生父母，並且還是這麼好的家庭感到慶幸，五千就應該有這樣的父母和家庭啊；另一方面，他又因為相同的理由覺得失落和不安。很顯然，五千原本的家庭跟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如果不是因為五千被拐賣，他這輩子是不可能有機會認識五千的，更別說照顧她，做她的男朋友了。

  雙成胡思亂想，心裡亂糟糟的，還莫名的心虛起來。白天他對童舒說的那番話，固然是事實是發泄是反擊，又何嘗不是想給自己找一點支撐，想把自己和五千捆綁得更緊一些？當五千重新回到自己親生父母身邊後，他們倆的戀愛，還能繼續下去嗎？雙成心裡完全沒有底氣。

  他一邊聽爺爺說著五千小時候的事，一邊在心裡百轉千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葉存厚推門進來：「雙成，紅豆醒了，她可能是看到你不在，眼睛睜開又閉上，你快過去看看吧。」

  雙成從椅子上彈起來：「好的，我馬上過去。她沒事吧？」

  「看起來還好，爸爸，您也過去看看？」

  「一起去吧，唉，希望這孩子早點好起來，明天，我還要去你媽那兒告訴她一聲，我們的寶貝紅豆回來嘍。」

  「是，爸爸，等紅豆適應了，我再帶她到我媽那兒讓我媽看看她。」葉存厚伸手攙扶父親。

  雙成他們走進房間時，青瞳和舅公也在那裡。他來到五千身邊，還沒說話，手剛一碰到五千的手，五千立刻睜開了眼睛，同時伸手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雙成有些尷尬地笑了，其他人也面露心酸的笑。

  「五千，睡好了沒有？要不要起來吃東西？」

  五千搖搖頭，依然不說話，不過臉上的表情卻柔和了許多，不再是之前的不安與驚懼。

  「那好，等會兒再吃吧。五千，你現在好好聽我說話哦，我跟你說的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你雖然不說話心裡肯定也是知道的。你今天之所以會暈過去，是因為這裡是你的家，你真正的家！上午我送你到門口的時候，你跟我說這家的大門怪怪的，還記得麼？其實從那時候起，你就有點想起來了，是吧？」

  五千看著他，沉默地聆聽。

  「因為你掌心的那顆紅痣，所以你小名叫紅豆。你四歲的時候，被人給拐賣到我們村的。他們就是你的家人，這是你爺爺，你爸爸媽媽，他是你哥，他是……」雙成指著舅公，一時不知如何稱呼。

  「舅公。」施霞趕緊說。

  「五千，你，記得他們嗎？」

  五千掃了每個人一眼，微微搖搖頭，葉家人臉上均難掩失落與傷感。

  「沒關係，這麼多年過去，你可能不記得他們的樣子。可是五千，你心裡一定知道，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吧？也知道這裡是你家吧？你就算不記得，心裡也是明白的，對不？」

  「嗯。」五千竟然答應了一聲，隨後又點了點頭。

  這是她出現在大家眼前後第一次發出聲音，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個字，所有人還是又驚又喜！

  「當然明白，怎麼能忘了呢！我的寶貝，我的女兒，我的紅豆。」施霞又是哭又是笑，她伸手抱住五千，五千竟然很乖地沒有躲避。

  「五千，你現在是回自己家了。以後就什麼都不用怕，什麼都不用擔心了，這裡好多人保護你呢，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你家好多人，爸爸媽媽，爺爺舅公，還有哥哥，你要不要叫一次？」雙成始終用跟小孩子說話的語氣，輕聲細語地跟五千商量。他對五千的耐心和溫柔，讓葉家人頗受感動。

  五千的眼睛依次掃過每個人的臉，她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不用急不用急！慢慢來，啊，慢慢來。」葉存厚連忙說，「紅豆，還是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五千點點頭。

  這一次，五千恢復得很快，沒有在自我封閉中久久躲避。

  第二天一早，雙成便要離開葉家。

  「五千，我要去上班了，有事你就給我打電話，好不好？」吃完早餐，雙成向五千辭行。

  「那我呢？」五千立即抓住他的衣襟不放。

  「這裡是你家啊，你乖乖地待在家裡，跟你家裡人好好在一起。你們這麼多年沒見過，肯定有很多話要說，還有很多事要做啊。」

  「那你什麼時候再來？」五千還是不放手。

  雙成猶豫著看了一眼葉家人，沒有回答。

  「雙成啊，你下班後就過來吧，陪陪紅豆，啊？」葉存厚看出了雙成的顧慮，連忙說。

  「好不好？」五千也問。

  「好吧，我一下班就過來看你。」雙成看著五千，正要像平時那樣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手伸到半路，突然覺得不妥，有些尷尬地自己收回。

  當雙成的摩托車離開葉家時，童舒開著車剛好進來，兩人擦身而過，看到了彼此，卻都沒有停下。

  此時，五千正站在門口目送雙成離開。

  童舒一早就從青瞳那兒知道五千昨晚醒過來的情形，也知道她已經接受、並正在逐步適應紅豆這個身份的事。他把山莊的事交回給父親處理，自己來到五千身邊。這一次，他絕對不允許自己錯過五千重新變回紅豆的每一刻。

  童振聲夫婦自然不會阻攔他。這麼多年來，他們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從十歲起，在完全不懂愛情為何物的年紀，為了紅豆曾經承受怎樣的痛苦與折磨，甚至差點讓他們失去這個兒子。夫妻倆在背地裡說起這件事時，除了憂慮和心疼，也常常覺得神奇：即便是成年人，也很難有這種持久深刻、不知回頭的感情。而十歲的童舒對於四歲的紅豆，又能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感情？他們相處的時間從紅豆出生算起，包括紅豆還是個蒙昧未開的嬰兒時，就算分分秒秒都在一起，也不過短短四年！到底是什麼讓童舒因為紅豆的失蹤，而悲傷痛苦至一度精神錯亂呢？難道真如兩家長輩們私底下在一起談論時所說：這兩個孩子是前世相愛卻未能在一起的戀人？在經歷對兒子這奇特的情感感到焦慮、煩惱、心痛和無奈後，童振聲夫婦對兒子竟然還心生敬佩！白慧甚至聲稱：「看看我們兒子，還會有人說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愛情麼？」

  是的，他們把童舒對紅豆的感情稱之為愛情。

  所以紅豆重新回來，夫妻倆在替葉家高興的同時，也為兒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以前他們總覺得童舒這輩子就在一個黑暗的死胡同里走，誰也幫不了他。紅豆一出現，就好像童舒的前方突然出現了光明。他們為兒子十六年的堅守終於等來一個奇蹟而激動，儘管雙成的存在也讓他們擔心，但紅豆畢竟不是五千！五千或許屬於雙成，而紅豆，在他們心裡是理所當然只屬於、且必須屬於童舒的——世上還有比童舒更有資格跟紅豆在一起的人嗎？

  當童舒再次站在五千面前時，他心裡幸福的感覺，如同陽光下鮮花盛開的草原。五千站在那兒，默默地看著他從車上下來，走到自己跟前，她很平靜地看著他，就像之前每次面對他。

  「紅豆，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童舒哥哥。」童舒這樣重新介紹自己。

  「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嗎？」五千對童舒的鄭重其事有些不適，她非常禮貌地回答他，然後轉身進屋。五千不是故意這樣冷淡，在童舒心裡天一樣大的事，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她根本體會不到童舒的激動。

  她的冷淡也並沒有澆滅童舒的興奮與熱情，紅豆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這一事實，足以擊退所有的痛苦與傷害，就像陽光碟機散陰霾。從昨晚到現在，他心裡已經準備好面對所有來自五千的反應。現在，他覺得自己並不重要，五千才是最重要的。

  童舒跟在五千身後進了葉家，葉家人看到他來十分高興。眼前已經長大的童舒和紅豆，兩人這樣一起出現在大家面前時的美好畫面，時隔十六年重現眼前，依然像中間沒有隔開十六年的時光一樣理所當然，一樣和諧美好。

  施霞幾乎要流下淚來。

  葉存厚和青瞳要去上班，施霞向學校請了假，她想要用儘可能多的時間，來彌補紅豆不在身邊的十六年，錯過女兒的成長，是讓她一想到就覺得無法呼吸的痛。

  「童舒來了，你今天不用工作吧？」葉老爺子見童舒進來，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爺爺，瞧您問的！現在讓童舒去工作，不是成心要弄垮東籬山莊嗎？紅豆回來了，他哪有心思工作！前段時間為山莊的事，忙得不分白天黑夜的，現在正好休息一下，是吧童舒？」青瞳說著朝童舒擠擠眼。

  「山莊交給我爸媽了，我現在就想陪著紅豆。」童舒很坦白。

  「也好。」葉存厚說，「我和青瞳要上班，你伯母請了假在家，童舒啊，爺爺和你伯母要帶紅豆去什麼地方或出去買點什麼，你就給她們當司機吧。」

  「是！」如此美差，童舒求之不得。

  葉存厚和青瞳父子走後，葉老爺子叫過紅豆：「紅豆，你上午跟爺爺一起去給你奶奶上墳吧，十六年啊，你奶奶總算可以閉上眼睛了！童舒你來開車，大家一起去。」

  施霞忙說：「爸爸，我另外找時間再去，今天上午，我得先把紅豆的房間清理出來，家裡也得重新布置一下，您說呢？」

  「這樣也好，這個家是該好好布置一下，我們紅豆都回來了，家裡就該不一樣嘍！」老爺子轉眼打量家中的陳設，感慨萬分。

  原來，自從紅豆失蹤後，葉家再也沒有請過幫傭，偌大的屋子，除了幾間常用的房間，其他屋子都空鎖著。沒有幫傭，一些日常的家務就是施霞和舅公來做，只在每個周末請家政公司幫忙打掃一下衛生，也只是弄乾淨而已，完全沒有因為想要幸福生活而用心進行的布置。

  紅豆失蹤的第一年，葉存厚夫婦忙著尋找紅豆，根本沒心思管家裡其他人和事；後來葉老太太去世，夫婦倆也逐漸放棄找紅豆了，但紅豆的失蹤就像巨大的陰影，充滿了葉家的每寸空間。因為童舒出現嚴重心理問題，有一段時間，童家人也自顧不暇，為了治療童舒，他們不得不遠離葉家，平時只是通過電話相互問候。往來葉家的人更少了，他們也不願意被人打擾。

  在沒有紅豆的日子裡，葉家就像終年不見陽光的老屋，冷清寂寞，暮氣沉沉。青瞳高中和大學都在學校住讀，平時家中只有葉老爺子和舅公在家，越發顯得冷清寂靜。葉存厚夫婦下班回家後，除了簡單的寒暄，也極少話說。直到青瞳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回到家裡來住，才稍微為這個家帶來一些生氣。青瞳回家後，童舒童展也常常過來，葉家才慢慢變得有些熱鬧起來。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紅豆回來了。

  施霞覺得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把家裡每一個角落都打掃乾淨，不能讓一點點灰塵，弄髒了女兒美麗的身影；要在每一個房間都擺上鮮花，窗子全部得換上明亮美麗的新窗簾，不然怎麼配得上紅豆的笑臉？紅豆的房間，一定要像公主的房間一樣漂亮芬芳，以迎接掌上明珠一樣的紅豆；院子裡的雜草也要全部除乾淨，還有那架鞦韆，該換根新繩子了，現在的鞦韆，還是四歲的紅豆可以坐的高度……要做的事太多，施霞哪有心思出去？雖然很想和女兒一直待在一起，但此時，她更想要把家重新布置得美麗溫馨，來迎接她失去十六年的女兒歸來！

  施霞和舅公留下來打掃整理屋子，童舒開車帶著爺爺和紅豆去城郊的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