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紅豆·東籬下 03

  十六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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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存厚和施霞的小女兒出生時左手掌心就有一顆紅痣，爺爺稱之為掌上明珠，為她取名葉掌珠，小名紅豆。

  紅豆從睜開眼睛起就愛笑，只要家人一逗她，便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笑聲清脆甜美，滿眼流光溢彩，十分可愛，葉家全家人當真是視若掌上明珠。哥哥葉青瞳也十分疼愛這個小妹妹，比葉青瞳更疼愛紅豆的是童家長孫童舒。葉青瞳和童舒同齡，因為兩家上兩輩人的深厚友誼，加上兩家住得很近，兩個孩子從小就極要好，天天糾在一起玩。自從紅豆出生後，兩個孩子仿佛生活中多了一個寵物，喜歡得不行，沒事就趴在紅豆的搖籃邊逗她笑。

  紅豆也很喜歡兩個哥哥，只要看到葉青瞳和童舒便十分雀躍，撲著讓他們抱，甚至常常親得兩個哥哥一臉口水。那時候童舒也有個比紅豆小兩個月的弟弟童展，但他卻更喜歡紅豆，常常跟父母說，要用弟弟把紅豆換到自己家來。因為童舒如此喜歡紅豆，葉、童兩家的長輩開玩笑說等紅豆長大了給童舒做媳婦。原以為童舒會害羞，結果他一口答應，惹得兩家大人都樂了。後來兩家人還把這事當了真，真給他們定下了娃娃親。

  童舒也就更理直氣壯的覺得紅豆是自己的。

  有一次葉青瞳跟童舒不知為什麼事鬧翻了，青瞳不許童舒去自己家看紅豆。這可把童舒氣壞了，揚言等紅豆長大了到自己家做媳婦以後，也不會讓青瞳去見她的。這件事一直被兩家大人當笑話說了好久。

  紅豆一天天長大，會說話會走路會哄家裡長輩們開心了，她最愛玩的就是盪鞦韆。舅公在院子裡的槐樹下給她安了一架鞦韆，紅豆只要有時間就去盪鞦韆。青瞳和童舒總是搶著幫她推鞦韆，尤其是童舒，每次去葉家一進門就是找紅豆，紅豆不在家中直接就去院子裡的鞦韆那兒找她，而紅豆多半正在那兒盪鞦韆，舅公在一下一下小心地推。童舒一去，給紅豆推鞦韆的事就是他的了，鞦韆上的紅豆便會笑得越發開心。

  這樣的幸福時光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紅豆快四歲的時候，家裡新請了一個年輕保姆，是葉老太太的一個熟人介紹的。保姆在葉家工作了大約兩個月，有一天一大早，葉存厚夫婦上班去了，葉老先生跟老太太應老朋友之邀去參加一個聚會，青瞳已經上小學並在學校吃午餐，舅公那天也碰巧有事外出，家裡只有保姆和紅豆。到傍晚全家人陸續回來時，發現保姆和紅豆都不見了，能找到的現金和首飾也被洗劫一空，葉家人趕緊報警。

  警察一個多月後才在千里之外抓到那個潛逃的保姆，她和嗜賭成性的男友，偷走葉家財物不算，還喪心病狂地順手拐賣了紅豆。找到他們時，紅豆早已被轉手賣掉，不知所終。

  這件事對葉家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家裡完全失去了歡樂與笑聲。葉老太太因為自責保姆是自己找來的，又過度思念紅豆，幾個月後含恨去世；葉存厚與施霞更是放下手頭的工作，在差不多一年時間裡，瘋了一樣到處找紅豆，卻完全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一年後葉家才放棄自己親自尋找女兒，在家裡也儘量避免提起她，只是一直保留著紅豆最愛玩的鞦韆，舅公每年還會給鞦韆換上新的繩子——只是那鞦韆卻再也沒有人盪了。

  因為紅豆的失蹤而崩潰失常的還有童舒。

  當時童舒只有十歲。開始時，他也只是著急、哭，跟大人一起亂跑、打聽消息。到後來，童家人發現童舒越來越不對勁了：他常常會出現幻聽，吃飯或做事時，會突然停下來跑出去，說是聽到紅豆哭了笑了；家裡要請保姆，他會發瘋般地尖叫哭鬧，把人趕走；紅豆失蹤後，他完全失去了笑聲，經常跑到葉家坐在鞦韆上發呆……最嚴重的是紅豆失蹤那年冬天下第一場雪時，寒冷的夜晚，童舒只穿著內衣，一個人跑到外面雪地里凍得昏迷過去。幸好及時被路人發現報警送回。醒來的童舒聲稱自己聽到紅豆一個人在雪地里哭，一直喊哥哥，他躺在病床上一直哭鬧，非要家人去救紅豆。

  童家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在醫生的建議下，童家從葉家附近搬走，又讓童舒休學一年，接受心理治療。童振聲為了分散兒子的注意力，在童舒休學的一年中，除了接受藥物和心理治療外，他一直把兒子帶在東籬山莊，讓他在跟自然的接觸中，舒緩紅豆失蹤帶給他的巨大傷痛和無法承受的刺激。一年後，童舒的情況有了明顯的好轉，只是性格也變得古怪起來。他不再像以前一樣愛說愛笑，開朗活潑，變得孤僻、疑心重；平時不愛說話，開口說話就愛傷人；對陌生人充滿戒心甚至敵意；在學校，他不愛與人打交道，也沒有朋友，除了葉青瞳。

  葉家失去了寶貝女兒已是心碎，看到童舒又因為紅豆變成這樣，對他更是格外疼惜。葉爺爺會經常把童舒和青瞳兩人叫到身邊陪自己下棋、散步、聊天，一點點開導他；葉存厚和施霞雖然嘴裡不怎麼說，但一直把童舒當親兒子一樣疼愛。特別是施霞，疼愛童舒似乎更勝青瞳；葉青瞳大學學的是醫學，雖然他學的是臨床，但他花大量時間了解精神、心理病學方面的知識，為的也是童舒，他幾乎是童舒唯一的朋友；童舒一直沒有交過女朋友，甚至對女孩子毫無興趣。其實從上高中起，就有很多女生主動向他示好，奈何童舒對所有女生都是一臉「離我遠點」的表情，久而久之，女生們也都不敢靠近他了，甚至背後議論他喜歡的是男生。大學畢業後，白慧提過要介紹女孩讓他認識，童舒當即大發脾氣，之後一家人再也不談這個話題，由著他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童家人明知道童舒說話刻薄，性格乖張，但他們全都耐心地包容他忍耐他，畢竟童舒的表現雖然不討人喜歡，但還是沒有偏離正常軌道，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至少他沒瘋。紅豆這個話題，除非童舒自己提起，其他人是不會主動在他面前說起的，就連葉家人，也從不在童舒面前說紅豆的事。

  但紅豆竟然回來了，穿過漫長的十六年，走過千百里路，她自己找回來了。

  五千就是紅豆，這個事實對童家人的刺激一點也不比葉家小，尤其是對童舒。童振聲夫婦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後，都開始擔心起兒子童舒來。離開葉家後，童舒完全陷入了沉默，儘管童展一直好奇地對這件事喋喋不休，童舒卻完全不予回應，始終保持著沉默。

  童舒一回到家裡就直接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需要獨自一人呆著，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來面對和接受現在的情況：這三個多月來一直住在自己家、悉心照顧奶奶、就在他樓下的那個小保姆五千，那個被他多次無禮對待、冷嘲熱諷的鄉下姑娘五千，就是他一度為之精神錯亂、十幾年來始終不忘的紅豆！

  童振聲吩咐家裡所有人都不要打擾童舒，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童舒坐在陽台上，就那麼坐著，一直坐到夜色四起華燈初上。

  樓下奶奶房間突然射出的燈光，讓他從冥想中回過神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陽台邊，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樓下陽台的門開了，奶奶的身影在走動。童舒看著屋前地上奶奶的影子，眼前浮現出曾經在那兒雀躍的、五千的身影，還有五千壓低的說話聲——居然是五千的，不是紅豆的。童舒用力搖搖頭，轉身大步出門下樓，來到奶奶的房間。

  奶奶房間裡還放著兩張床，一張是奶奶的大床，五千的小床是臨時架起的，就在靠近陽台的窗戶下面，還沒來得及收起來。五千的東西已經整理在一起，放在床上還沒拿走，原本是打算過了今天就搬走的，因為明天李嫂就回來了。

  奶奶看到童舒突然進來，一點也不意外。

  「童舒，過來陪奶奶坐坐。」奶奶拉著童舒的手，坐在五千的小床上，用手摸著床上的包裹，「這些都是五千的東西。」

  「奶奶，是您幫她整理好的嗎？」

  「是她自己整理好的，應該是今天上午整理的吧。原本也是打算明天離開的。孩子啊，你心裡怪奶奶吧？都睡在一個房間，天天陪著奶奶三個多月，奶奶竟然沒有發現她就是我們紅豆。你說奶奶要是早點發現她是紅豆……」

  「奶奶。」童舒難得地像童展那樣把頭擱在童奶奶肩頭，「我才不會怪您呢！要不是您先發現紅豆，又把她帶來我們家，恐怕我們這輩子都不知道，紅豆竟然就生活在我們周圍呢。」

  奶奶溫暖的手輕拍著童舒的背：「今天聽紅豆這些年來遭遇的事，奶奶都要心疼死了！我孫子更是心都碎了吧？可憐的孩子！」

  「奶奶，我會用我以後的全部人生、所有一切，來彌補紅豆所遭受的痛苦。我要讓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快樂的人。」

  「童舒，紅豆現在叫五千，她不是從前那個紅豆，她身邊還有一個雙成，你心裡有這個準備吧？你不要急，紅豆離開我們有十六年，十六年，你和紅豆之間隔著一層東西呢。你要是還想要紅豆，就別想著把這層東西一下給打破了，那會傷著紅豆。你要慢慢去融化它，知道嗎？」

  童舒若有所思地抬起頭：「奶奶，您說的那層東西是什麼？」

  「是陌生。」

  陌生這個詞讓童舒聽了特別地心有不甘，可他明白，奶奶說的全部都是事實。

  「那奶奶您告訴我，我要怎麼融化這陌生呢？」童舒難得地向別人尋求幫助。

  「是溫暖。你看到雙成怎麼對紅豆的吧？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你應該學他怎麼對待五千，雙成這孩子很溫暖。童舒啊，這麼多年，因為紅豆，你變得很冷漠。奶奶和你爸爸媽媽，因為心疼你，從來不苛求你。你葉伯伯一家更是的，他們都只想捂暖你，沒人要求你自己暖和起來。可是現在不一樣，紅豆回來了，你要先讓自己暖和起來，這樣才能暖和了紅豆，明白這個道理嗎？」

  童舒深深地點頭。

  「奶奶這樣說很自私，對不起雙成。可是在奶奶心裡，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孫子更愛紅豆，更配得上紅豆。紅豆能這樣回來，誰說不是我孫子感動了上天呢？連老天爺都覺得，要是不讓紅豆回來，就太無情了！」

  童舒站起來，把童奶奶用力抱起：「還是奶奶最懂我！」童舒放下童奶奶，「奶奶，今晚我在您房裡睡，我想睡一睡紅豆睡過的這張床。」

  童奶奶疼愛地打了童舒一下：「壞小子，要是早這麼跟奶奶親，說不定就早認出紅豆了呢！」

  「奶奶，我說了您也許不信，雖然我的眼睛沒有認出來紅豆，可我的心早就認出她來了！真的！我只是沒有弄明白我的心，一度還以為自己的精神又出問題了呢！」

  「為什麼這麼說？那你還總是欺負她、對她說那些刻薄難聽的話？」童奶奶奇道。

  「因為她看到我像沒看到一樣，我就心裡生氣，故意為難她的；您知道嗎，我第一次看到雙成，就特別討厭，原來是有原因的。上次去山莊，知道我為什麼繞路嗎？就是聽到紅豆打電話告訴雙成，說要從那兒過，讓他在路邊等著。我聽了心裡特別生氣，其實就是嫉妒，所以故意開車繞另一條路的。奶奶您說，如果不是我的心認出了紅豆，您覺得我會因為嫉妒家裡一個小保姆，而去說那些奇怪的話、做那種奇怪的事嗎？」

  「還有這樣的事？你這小子，都那樣上心了，也不知道對人家好點？現在後悔了吧？」童奶奶用力打了孫子一下，童舒把臉湊到奶奶跟前，示意她再打一下。

  當晚，童舒睡在五千之前睡過的床上，枕頭上、被子裡依然留有她淡淡的體香，是童舒熟悉的香味，在東籬山莊時，曾經讓他意亂情迷的香味——童舒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結果他睡得從未有過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