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紅豆·東籬下 02

  清醒過來的五千，首先看到的是雙成的臉。她猛地坐起，雙手緊緊地抓著雙成的手，因為抓得太用力而不停地發抖。她的眼睛完全不看別處不看別人，只盯著雙成，眼神幽深不見底，緊抿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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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我在這兒，別害怕，你別害怕。」一直處於激動混亂中的雙成，跟五千說話的聲音一下變得非常溫柔親切，就像父親哄自己從噩夢中驚醒的小女兒。

  五千隻是盯著他，依然不說話。周圍的人看她如此情狀，誰也不敢貿然開口，施霞也迅速安靜下來。

  「五千，你知道這是哪裡嗎？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還記得嗎？」雙成邊說話邊不動聲色地扭轉手腕抓住五千的手，「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五千還是不出聲，就那麼死死地盯著雙成的眼睛，誰也不看，也看不出她是不是聽見了雙成的話，又是不是聽懂了。其他人都著急起來，好幾個人要開口說話，都讓葉青瞳用手勢制止了。

  「五千，你現在不想說話就不用說，先去睡覺好嗎？等你睡醒了，就什麼事都過去了，去睡覺好不好？」雙成依然萬分溫柔，像跟孩子說話。

  這次五千總算是有了反應，極輕極輕地微微點頭。雙成回頭問：「能找個房間給她睡覺嗎？」

  「怎麼突然要睡覺了？這種情況還睡得著嗎？五千……」童展實在好奇，忍不住開口。

  「你什麼都不知道別多嘴！聽雙成的。」童振聲連忙打斷他。

  終於稍稍平靜下來的施霞趕緊站起來：「去我們的房間吧。」

  五千依然雙手緊抓著雙成的手，雙成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橫抱起她跟著施霞走進一間房。

  這期間，童舒大氣也不出地看著五千，說不出話，不能動彈。

  葉青瞳伸手阻止其他人跟過去：「大家都別跟著，雙成突然提出讓她睡覺，肯定是有原因的，就讓她睡吧。看這情形紅豆有心理障礙，需要調整和適應。我們不了解她的成長經歷，也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不要刺激她。」

  一直像個冰雕一樣站在那兒的童舒突然一拳砸在椅背上。葉、童兩家人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葉青瞳過去摟住他的肩：「童舒，你不用自責。我，我爸爸媽媽，還有爺爺，我們之前都見過她，也都沒有認出她來，誰能想到呢？重要的是她現在回來了。」

  「我不行！我認不出紅豆就不行！」童舒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叫。

  「所以你想讓現在混亂脆弱的紅豆，看到你在這兒歇斯底里地自責嗎？你對我們紅豆有著怎樣的意義你不知道嗎？你沒看到紅豆現在的樣子嗎？你不知道紅豆非常需要幫助嗎？你這樣能幫她嗎？」葉青瞳一連串的質問，讓童舒稍微清醒了一點。

  葉老爺子向他招手：「童舒，過來，坐到爺爺身邊來，安心等紅豆睡醒。她已經回來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明白嗎？」

  童舒走到葉老爺子身邊坐下，握著他溫暖的手。從五千捧出玻璃瓶那一瞬間到現在，他整個人一直處於那種飄搖與驚駭的狀態，此刻在爺爺的身邊，才一點點得以平息。

  葉存厚和施霞的臥室。

  雙成把五千放在床上，五千立即抓住他的手不肯鬆開。

  「五千，你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決不離開你，你乖乖睡覺，好不好？」雙成順勢坐在床邊，一隻手讓五千抓著，另一隻手不停地撫摸五千的頭髮，輕聲跟她說話，而五千，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施霞在一邊站了一會兒，儘管她很想過去陪著女兒，像雙成一樣抱著女兒，撫摸她。可激動過後的她很清楚地知道，現在她還不能過去。她跟雙成點頭示意後，走出房間，關上門。

  葉老爺子的八十壽宴，就在這樣悲喜交加的意外中匆匆結束。來的客人都是葉家多年至交，知道葉家十幾年前，曾經被拐走一個孩子，而今竟然在老爺子的八十壽誕時意外回來，當真是大悲大喜。大家用餐後便自覺離開，不去打擾葉家一家人團聚，只有童家人留了下來。

  送走客人，兩家人安靜地坐在客廳等紅豆醒來，雙成一直在房間裡陪著她，沒有出門。

  「要不要叫雙成出來吃點東西？」白慧問。

  「我進去看看。」施霞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敲門，雙成從裡面打開門走了出來。

  「紅豆還在睡嗎？」施霞問。

  雙成點點頭：「讓她睡吧，她要睡很長時間的。」

  「要不你先過去吃點東西，我在這兒守著她。」

  雙成點點頭，從早晨到現在，他還一直沒吃東西，真餓了。白慧帶雙成去餐廳吃東西。

  雙成吃得心不在焉，雖然五千什麼話也沒說，但雙成心裡很清楚，五千就是這家的女兒，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是真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巨大的刺激，五千是不會失語的。他看了一眼五千睡覺的房間，沒有過去，有她媽媽在，五千不用擔心。他知道，這會兒葉、童兩家人，肯定都是一肚子的話要問他。

  雙成終於吃完飯出來，這邊兩家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關於五千，能交流的信息，童家人已經全部說完了。到此時，童家發現，對這個在自己家一起生活了幾個月的小保姆，他們所知道的信息其實非常有限。也正因為知道的太少，才會沒有人想到她是紅豆。讓每個人唏噓自責的是，大家尋找思念了十幾年的紅豆，竟然就生活在他們身邊，還朝夕相處了幾個月！

  「雙成，我是紅豆的哥哥，是個醫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紅豆出現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吧？我看你很熟悉該怎麼處理的樣子。」雙成一坐下，葉青瞳便迫不及待地首先開口。

  「確實不是第一次，五千……我習慣了，還是叫她五千吧。從小到大，她如果受到什麼刺激或打擊，就會說不了話，接著就一直睡覺，慢慢才會好起來，每次都是這樣。」雙成認真地回答。

  「她小時候可沒這毛病，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最嚴重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情況？還有，你說每次，意思是說，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很多次嗎？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們？我想知道她這種情況要不要治療。」

  雙成皺眉想了想：「有三四次吧。其中有兩次應該算很嚴重，一次是她爸媽死的時候，哦，對不起，我是指她養父母。她有幾個月不會說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個樣子。後來在我家跟我們一起抓魚時，她才突然開口說話的。我記得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變成這樣的。」

  「她養父母是怎麼死的？」

  「具體情況恐怕只有五千知道，可她又從來不說。我記得公安局的人說是她養父母吵架，她養母把她養父砍傷了，然後放火燒了屋子。她自己也沒出來，不過放火前她把五千趕到外面了。這也是公安局的人推測的，當時村裡的人把火撲滅後，房子已經燒成一個空架子。五千隻有四五歲，還是冬天的晚上，她一個人在外面，門是從裡面反鎖上的，警察就是根據這些情況推斷的。五千從那天晚上以後，就好幾個月不會說話。」

  「可憐的孩子，她這是看到了多麼可怕的事！」童老太太不停地擦著眼淚。

  看來當年目睹慘劇，讓五千產生了嚴重的心理問題。向來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葉存厚強忍著眼淚，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屋子裡所有人的心情也都沉重起來，每個人都難以想像和接受，他們小小的紅豆，獨自一人面對那麼可怕的事！

  「還有一次呢，又是什麼情況？」青瞳繼續追問。

  雙成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

  「孩子，你說吧，沒關係，我們只有知道了紅豆一直以來的情況，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幫她。」葉老爺子示意雙成不必隱瞞。

  「好吧。第二次比較嚴重的情況，是五千初中畢業前的事。她讀書成績特別好，從小學到初三，從沒得過第二名，全是第一名，小學時還跳了一級。中考前大約一個月吧，五千是住校的，學校女生宿舍住了很多人。有一天下大雨，大家在寢室午睡時，房子突然倒了。五千寢室里的女生死了兩個人，其他人都不同程度受傷，只有五千一點事都沒有。」

  「這不是好事嗎？」童展又忍不住插話，其他人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本來是萬幸的事，可受傷的學生中，有一個是五千她姑姑的女兒，就是她養父妹妹的女兒。她姑姑一直對五千有偏見，總說她哥哥一家是五千害死的，說五千是災星。所以那天她看到就五千一人沒事，她自己的女兒還有其他同學都在搶救，她當時就很激動，把這事怪到五千頭上，其他家長被她一煽動也都失去理智……結果，五千被她們一群人給打了。」

  「他們瘋了嗎？老師呢？警察呢？都死了嗎？」童舒再也忍不住了，激動得突然站了起來，一想到五千挨打的場面，他幾乎要崩潰。童振聲用力按他肩膀，強迫他重新坐下。

  「當時在場的老師和鎮上的幹部，也都被家長給打了，場面完全失控。我那時上高中，學校離五千學校有幾里路。我是下午上課時聽老師說五千學校女生寢室倒了，等我趕到醫院，正碰到那些人在打五千，我衝過去把她救出來送回家。之後五千大病了一場，死也不肯參加中考，也是很長時間不說話。從那時起，五千有六七年時間沒有出過落梅庵一步。除了我們家人，她完全不跟外界接觸，直到去年師太去世，才安排她出來。」

  葉、童兩家人聽得悲憤交加，心痛到無法呼吸，他們實在無法接受也無法面對聽到一切！大家當寶貝一樣的紅豆，那么小的孩子，沒有父母親人庇護，獨自遭遇這樣悲慘的事，她該是多麼的無助和恐懼，才會這樣失語！雙成說完，整個屋子裡死一般靜默，沒有人開得了口，大家心痛得實在無法說出完整的語言來。

  「雙成，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五千怎麼會出家呢？」白慧強忍著淚水問。

  「這孩子……出家了？」葉老爺子問。

  「這個……這個我們家也有責任。五千養父母去世後，她就住在我們家。我家就我哥和我兩個兒子，我媽一直想要個女兒，打算收養她。開始本來還好好的，後來……就是五千來我們家有幾個月，在她重新開口說話後，我們家一連出了幾件事，我哥、我、我奶奶一個接一個出事住院。本來跟五千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村里人都說是五千克的。我媽和我奶奶就很害怕，請了看相的人來看，看相的說五千手掌心有痣是什麼天煞孤星，我們家不能養，讓送到廟上養。我爸爸一直不同意，就拖著。後來五千在正月玩龍的時候，不小心把供在桌上的龍頭給扯下來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可村裡的人都覺得這個太不吉利……所以，最後還是把五千送到落梅庵去養著了。落梅庵就在我們村後，幾百米遠，五千後來就一直住在那裡，庵里的三個師父都對她很好。」

  「你媽媽就是五千一直掛在嘴邊的那個桂花媽媽吧？」白慧問。

  「是的。我媽媽雖然沒有直接收養五千，但她一直有照顧五千。五千上學，還有吃的穿的用的，我媽媽都有幫忙料理，所以五千跟她很親。」

  「雙成啊，替我謝謝你媽媽。」葉老爺子沉聲道。

  「不用不用，我們家也沒照顧好她，當初就不該送她去落梅庵的，不然她後來也不會遭那麼多罪。」

  「這還不夠？她還遭什麼罪了嗎？」青瞳已經忍無可忍。

  雙成掃了一眼兩家人，猶豫片刻，沒有再說其他的事：「……再沒有什麼了，其他都是一些小事。五千在落梅庵時，庵里的師太對她很好，還給她買玩具買書，教她畫畫寫字，又送她上學，非常照顧她。五千在庵里生活時，沒人欺負她。被人欺負，就是她上學時發生過幾次，也只幾次。」

  「你是不是還覺得少啊？照顧她？男朋友？桂花媽媽？我呸！你們還是人嗎？讓她遭這些罪，讓她被人這樣欺負，你們一家還好意思擺出一副有恩於她的嘴臉！」童舒心痛得碎成一片片，怒不可遏，此時他必須找到一個人攻擊，除了雙成還有誰！

  雙成當然惱了：「你說的什麼屁話！五千每次被人欺負都是我出頭的！所有欺負她的人都讓我和我哥給打了！你又算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不也欺負過她嗎？她在你們家做保姆時，你沒欺負過她？」

  「我不知道她是紅豆！」童舒恨極，在知道五千就是紅豆後，這就是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的原因。

  「這也是理由？我也不知道她是紅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但我從沒欺負過她！從來沒有！！只要我在，決不讓她被人欺負！我唯一沒能幫到她的，就是她出家這件事，因為當時我自己也只是個小學生，真的無能為力！可是其他任何時候，我從沒有不管她！是我每天趴在落梅庵牆頭跟她說話，是我經常去庵里陪她做作業陪她玩，是我把學校所有欺負她的同學全打個遍，是我像瘋子一樣衝進圍攻她的人群亂打才把她救出來的……甚至她離開落梅庵，雖然師太讓她離開，她也並不想離開，是我讓她先來這兒等我退伍，她才終於走出落梅庵的！……算了，跟你說這些沒意思！關於五千，你沒資格跟我說這種話！知道她是紅豆就對她好，不知道就可以欺負她？你喜歡的只是一個名字嗎？」

  雙成對童舒的討厭全爆發了。他和五千之間有多少過往，豈是童舒一個外人所能說三道四的！

  雙成這番話句句打在童舒痛處，讓童舒氣得要爆炸的同時又完全找不到爆點，整個人好像要瘋了。紅豆人生中這樣的時候，在她身邊的竟然不是他童舒，而是眼前這個讓他討厭的鄉下人！這讓他幾欲瘋狂！這個人竟然還用到資格這個詞！！他猛地站起，葉爺爺握緊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坐下：「童舒，安靜！你這是要幹什麼？比誰對紅豆好還是打一架？孩子啊，如果你覺得現在紅豆比你更重要，就坐下來安靜地聽雙成把話說完。雙成，童舒說的話你別放心上，他也是因為太心疼紅豆才會這樣的。」

  童舒緊緊地閉上嘴，眼睛都紅了。

  雙成也沒有繼續糾纏：「五千的事，大致就是這樣。反正從小到大，她遭了很多罪。我說這些也不是向你們表什麼功，只是說事實。五千平時都很好，就是遇到什麼刺激的時候，會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像她現在這樣。不過這次應該不會那麼嚴重，你們不用擔心，找到父母畢竟是好事嘛。」

  「雙成啊，作為紅豆的父親，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十幾年前紅豆失蹤，對我們全家，還有童舒，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但我們遭受的打擊和痛苦，跟紅豆的遭遇比起來，又算什麼！」葉存厚眼含熱淚，「現在紅豆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剛才雙成說的這些，大家就不要跟紅豆的媽媽說了，我怕她承受不了。」

  葉存厚無法想像施霞要是知道女兒遭受的那些事，會崩潰成什麼樣！他暗暗慶幸施霞在房間陪女兒，沒有聽到這些。

  房間裡。施霞斜躺著倚在床頭，一隻手臂環在五千的頭頂，另一隻手極輕極輕地撫摸五千的身體，眼睛始終沒離開五千熟睡的面龐。

  之前到童家看望受傷的童老太太時，她也曾見過五千，五千還給她倒過茶。可她怎麼能想到那個乖巧安靜的小姑娘，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女兒紅豆呢！

  此時看著五千，施霞的眼淚就沒有停住。

  她的女兒紅豆，當年被拐賣的時候才四歲，天使一樣天真可愛、花朵一樣美麗嬌嫩、全家人當掌上明珠一樣寶貝疼愛的女兒，在沒有爸爸媽媽的十幾年裡，竟然一個人就這麼長大了！成了眼前熟睡的美麗的大姑娘——熟睡中的五千很恬靜，好像什麼煩惱都沒有、什麼事都沒發生。長時間的熟睡讓她的臉色恢復了紅潤，熟睡中的表情也不再尖銳痛楚：眉眼彎彎如工筆畫，小巧的鼻翼靜靜地開合著，淡淡的紅唇微微向上翹起，似乎噙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凝視著五千的臉，施霞在心裡瘋狂地讚美著：我的女兒！我的紅豆，她多麼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