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梅庵 07

  開始的時候，五千自然成為孩子們圍觀的對象。因為她身上的種種傳說，老師不敢讓她跟其他孩子同座，給了她一個單獨的座位。大概是受到家長的警告，也沒有孩子來跟她玩。對這些，五千倒沒有什麼感覺，她所經歷過的，不止如此，獨處於她，是常態。能夠上學，她看起來很開心。

  倒是一些高年級的同學，把五千當成了課餘的取樂對象。沒有人叫她的名字，小尼姑小光頭啞巴災星成了她的名字，人多的地方五千不能靠近，上學放學路上，被扔石子、被推倒、被勒令不許走同一條路，是經常的事。五千很害怕他們，上學放學時，都會很機警地避著那些孩子，有時遠遠看到他們過來，會悄悄躲到樹後或草叢中，大氣也不敢出。

  大成和雙成分別上六年級和四年級，落梅嶺小學有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就讀，卻以落梅嶺村的孩子最多、校園勢力最大，大成雙成兩兄弟和胖子更是校園一霸。某天，兄弟倆和胖子走在放學路上，看到鄰村幾個小孩強迫五千蹲在路邊並往她頭上撒沙時，三人衝上前，把那幾個孩子胖揍了一頓，逼他們保證以後再也不話欺負五千。

  第二天，大成他們就在學校放下話，誰再敢欺負五千，就等著挨揍。果然之後學校再也沒有孩子欺負她了，雖然也沒有孩子跟她玩。

  在開始的新奇過去後，孩子們不再把五千當西洋景了，沒有人圍觀她、關注她。她每天一個人安靜地上學放學，仿佛全校只有她一個人。

  老師們都很喜歡五千，因為她的學習成績實在太出色。在這所偏僻的農村小學，向來沒有出過什麼學習特別好的學生，學校帶校長總共六名老師，除校長外全是民辦教師，他們對學生的要求基本就是能識字，會計算，並沒有指望教出個什麼人才來，但五千的表現卻讓老師們有些驚喜與期望。雖然五千在班上年齡最小，但她在學習上表現出的聰明與悟性，遠遠超過班上那些還糊裡糊塗的鄉村小孩。因為沒有朋友也沒人跟她玩，五千在學習時更是心無旁鶩。因為有了老師的喜愛，讓五千在學校的生活變得順利起來，她並不在乎有沒有朋友，每天心滿意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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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雙成始終與她保持交流，在上學放學路上。在學校的時候因為兩人不同班，雙成倒是極少跟五千說話。雖然大部分時候雙成會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放學路上打打鬧鬧地飛奔，但偶爾他也會帶著五千一起走，問問是不是有人欺負她，給她一些吃的玩的。

  五千沒有讀二年級，校長讓她直接跳到了三年級。心遠師太和如真如幻也沒有反對，她們很清楚地知道五千不必重複那些她早已掌握的東西。跳到三年級的五千，依然是全班成績最好的學生，依然沒有朋友。在全校學生的眼裡，她是一個另類，是與他們不同的人：一年四季穿著灰色的衣服，頂著小光頭獨自一人來來去去，不愛說話不愛笑，也不與人玩，不管看什麼，她的眼神里總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疏離感。學習上的事仿佛難不倒她，看書和寫寫畫畫幾乎是她全部的課餘生活。

  小學的最後兩年，雖然沒有大成雙成他們罩著，但因為老師們的關照，也因為見怪不怪，五千的小學五年過得十分順利，落梅嶺小學也沒有發生任何災難，讓村裡的人慢慢不再恐懼五千的天煞孤星命，大家背後說起來，一致認為，天煞孤星終究還是鬥不過菩薩的。

  小學畢業那年，心遠師太讓五千留起了頭髮。因為她要就讀的楓林中學在十幾里外的鎮上，她必須到學校去住讀。她們收起了五千所有的出家人服飾，讓桂花帶著她去鎮上添置了尋常女孩的衣物。

  這是桂花第二次帶五千出來買東西，上一次，五千還住在她家。桂花看著已經有幾分少女模樣的五千，心裡平生許多酸楚與歉意。廟裡師父給的錢之外，桂花又另外花錢給她添置了許多衣物和生活用品。五千一路跟著她，如她向來的恬靜。不管桂花問她要什麼，她都只是笑笑說沒有什麼想要的，若桂花非要買給她，她也乖乖地接著。

  當年把五千送到尼姑庵這件事，多年來一直讓桂花內心深覺不安，很長一段時間，她害怕看到五千的小尼姑模樣，更不敢與她目光相接。所以能為五千做點什麼事，她是很開心的，不管是定期往落梅庵送雞蛋，還是今天帶五千出來買東西。

  回去的車上，桂花一直把五千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五千的手已經長大了許多，纖細柔軟。

  「五千，以後在學校要買什麼東西，或是要錢，就跟我說，好不好？」

  五千抿嘴低下頭，臉上有不明所以的笑意。

  桂花摸著她短短的頭髮：「我們五千，還是有頭髮更漂亮呢。五千，在中學可不比小學，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告訴雙成哥，他上初三，還能照顧你一年，知道嗎？」

  五千還是那樣笑著，不說話。

  桂花搖頭嘆息道：「怎麼還是這麼不愛說話！五千，是不是心裡還埋怨我送你到庵里住的事？」

  五千抬頭注視著她：「沒有，真的沒有。」

  桂花看著她，把她的頭抱進懷裡，輕聲道：「對不起哦，我們也是沒辦法。你要好好學習，將來上大學，一定要出人頭地，也不枉你從小就受這麼多罪。」

  五千去上學的前一天，如真和如幻把她要帶的東西全整理好了。心遠師太特意把五千叫到自己的房間。

  「怕嗎？」

  「不怕。」五千搖頭。

  師太點頭：「五千，你不管去到哪裡，其實都是在自己的心裡，只要守住自己的心，就不會怕。」

  五千似懂非懂地看著師太。

  師太溫暖的手握住她的雙手：「不要為流言所傷，也不要與人爭一時之短長，學習，可以給你力量。」

  「是，師太。」

  為了不給五千的初中生活招來不必要的好奇，庵里三位師父沒有送五千去上學，一切都由桂花操持。在雙成的帶領下，桂花帶五千報名，幫她安頓好寢室，她還特別拜託老師和同寢室的女生關照五千，因為她是所有新生中年齡最小的，看起來明顯比其他同學矮小稚氣。

  大成已經初中畢業，他沒有上高中，跟著村里人外出打工了。雙成上初三，他對學習沒什麼興趣，仗著頭腦還靈光，成績馬馬虎虎。此時的雙成已經十五歲了，正是長個子的時候。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五千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親熱關心，甚至刻意地疏遠她。桂花叮囑他照顧五千，不要讓人欺負，他嘴裡答應著，卻有些心不在焉。走在校園裡，有同班同學用好奇的眼光看向他時，雙成都會一臉不自在地悄悄跟桂花五千保持一定的距離。

  桂花走後，雙成把五千帶到偏僻處。

  「五千，你沒事不許來找我，也不許跟我說話，聽到沒有？」

  五千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雙成有些不耐煩：「怎麼不說話？」

  「為什麼？」五千輕聲問。

  「不為什麼，讓你別找就別找。走吧走吧，回你自己教室，不許跟著我啊。」雙成說完自己跑開了，把五千扔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五千倒也沒有多想，自己回了寢室。

  第一個周末，上午上了課後學校就放了假。五千背著衣服和書本隨著放假的學生一起往外走，在學校門口處，她看到騎著自行車的雙成，和同學說說笑笑地往校外去，五千正想打招呼，雙成卻如同沒有看到她一樣，自行車靈巧地避過放學的人流，轉眼就消失在遠處。五千望著雙成消失的身影，默默地跟著其他同學往外走。

  從鎮上往落梅嶺沒有車，運氣好的話，可以搭上順風車，鎮上上學的孩子大多騎自行車。五千只能自己走回去，十幾里路，也不算太遠。落梅嶺村在這裡上學的孩子也有十來人，卻只有五千一人是步行回家。五千習慣獨自一人，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有朋友。

  九月的天氣依然炎熱，正是午時，田間勞作的人都已經回家，寬寬的土路兩邊幾乎沒有樹，只有大片大片的莊稼，寧靜的田野讓陽光顯得更刺眼。五千沒有帶遮太陽的東西，正午的太陽曬得她頭上直冒汗，五千舉手在額前搭起一個涼篷遮住陽光，低著頭匆匆趕路。

  前面一陣自行車的鈴聲清脆地響起，五千本能地向路邊讓了讓，沒有抬頭。一片陰影停在她的跟前。五千放下手抬眼一看，是雙成。他沒有說話，摘下自己頭上的帽子扣在五千頭上，把自行車調了個頭，一條長腿支在地上，回頭下巴一挑，示意五千坐上去。五千什麼也沒問，小心地抓住車後架坐上去，雙成腳一蹬，載著五千沖了出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雙成被風揚起的衣襟，不時拂過五千的臉頰。

  到了村口岔路處，雙成放慢了速度，頭也不回地對五千說：「別動，我停穩了你再下來。」

  「哦。」五千輕聲答應。

  雙成單腿在地上一支，自行車微斜著穩穩停下。

  五千跳下車，摘下頭上的帽子還給雙成，雙成沒有接。

  「你戴著吧，我不喜歡戴帽子，這是專門拿給你的。」

  「雙成哥，你剛才已經到家了嗎？」

  「嗯。鎮上出來不遠路邊有一棵楓楊樹知道吧？在路左邊，樹下還有個石碾子，有印象嗎？」

  五千想了想點點頭。

  「以後每星期六放假，你就走到那樹下面等我。回去吧。」雙成說完也不等五千回答，就騎上車回自己家，剛騎出十幾米遠，他又停下，回頭對五千說：「對了，楓楊樹上有大毛蟲，你站在樹下時注意點。」

  五千站在那兒，看著雙成騎著車輕快地進了村，這才往落梅庵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