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梅庵 06

  五千一天天消瘦下來，她越來越安靜，眼神越發的空茫飄忽，臉上的皮膚白的如同透明，話也更少了，幾乎就是完全不說話。她也越來越不愛活動了，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後院的梅樹下，要麼怔怔地看著天空，看著牆外；要麼似睡非睡，無精打采。從上次大成他們三人來過之後，十幾天過去，再也沒有小孩來過。

  在如真的房間，心遠師太和兩個弟子並肩站在後窗前，看著梅花樹下坐著的小小身影。

  

  如幻擔憂地說：「師父，我們得想個辦法，這樣下去這孩子會出事的。」

  如真也嘆息道：「是啊師父，這孩子好像在枯萎一般。師父留她在此，原是想幫她，這樣下去只怕會害了她。」

  心遠師太微微點頭：「如幻，你明天陪我去一趟縣城。」

  如真喜道：「師父，要帶五千一起去嗎？讓她散散心也好。」

  「五千就呆在家吧，心若散了，更難收回。如真，你跟羅奶奶說，讓她幫忙買一些雞蛋，以後每天給這孩子蒸兩個雞蛋吃。」

  吃午飯時，羅奶奶把如真要買雞蛋給五千吃的事說了，囑咐桂花去辦。

  「如真師父真是客氣，還說什麼買！我們早該送點去，我還以為出家人不能吃雞蛋呢！我吃完飯就把家裡的雞蛋都送過去。」

  「五千是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光吃素能長好嗎？你記著，我們家以後所有的雞蛋全給五千留著吧，唉。」羅承宗長長嘆息，放下筷子。

  雙成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大人們的話。

  桂花收拾了碗筷，清點了家裡全部的十幾個雞蛋，裝在小竹籃里，提著就往落梅庵方向去了。一直磨磨蹭蹭沒去上學的雙成趕緊跟了上去。桂花趕也趕不走他，看看上學時間還早，就由著他跟過來。

  心遠師太和如幻去了縣城還沒回來，庵中只有如真和五千。看到桂花送來雞蛋，如真師父十分歡喜。

  雙成跑過去把五千拉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塞到她手中，又剝了一顆塞她嘴裡。

  「五千，以後每個星期六上午，我都來這裡找你玩，你不要一直躲在庵里，你到山門那兒去等我，知道嗎？我帶吃的東西玩的東西給你。」

  五千看著他，神情倦倦的了無生氣。

  雙成抓著她瘦弱的兩肩：「五千，你是不是病了？真的又變成啞巴了嗎？你怎麼老不說話呀？啊？」

  桂花聽到雙成的話，回過頭：「五千怎麼啦？病了？」

  如真道：「病倒沒有病，就是沒有精神，不怎麼吃飯，她到底是個孩子啊！阿彌陀佛！」

  桂花起身過去抱起五千，親了親她的臉：「五千，你要聽師父們的話，乖乖吃飯，吃飽了才會長大，才有力氣，對不對？以後我會經常送雞蛋來給你吃，好不好？」

  五千像個絹人一樣軟軟地伏在她的肩頭，輕輕點頭。

  「真乖。」桂花的眼淚突然就來了，她掩飾地把五千遞給伸手來抱的如真，「雙成，五千也看到了，你先走吧，再不走可要遲到了。」

  雙成不情願地往外走，他朝五千揮揮手：「五千，我星期六來跟你玩。」

  五千目送他走出去後，閉上眼睛伏在如真懷中好像睡著了。

  桂花看她這樣沒有精神，十分擔心：「師父，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啊？」

  如真把五千抱進房間放在床上，桂花跟了過去，五千很快就沉沉睡去。

  「她沒病，因為太孤單了吧。這庵里都是老人，她年紀雖小，心裡其實也明白自己為什麼被送到這裡來。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經歷太多人生變故，才會變得這樣沒精神的吧。」

  桂花道：「師父，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這孩子來這兒才二十多天，看著怎麼跟魂兒丟了似的？我不是說師父們沒把她照顧好，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不該讓這么小的孩子出家啊？」

  如真看著床上的五千，長長嘆息：「唉！是對是錯，現在來說還早。我師父跟如幻今天進城，就是為了五千，師父大概在想辦法。你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若真是與佛門無緣，自會另想辦法安排她的生活。」

  離開落梅庵時，桂花心事重重，腳下沉重得像被什麼扯住。

  傍晚時分，心遠師太和如幻回來了，帶回來大包小包的東西。如幻把買回來的東西都拿到如真的房間堆在五千床上，五千看著床上的東西，眼裡難得的有了一些光彩。

  心遠師太牽著五千的手，拉她到自己跟前：「五千，師太給你買了什麼東西，想看看嗎？」

  「想。」五千難得地說了一個字。

  如幻笑道：「到底是個孩子。」她說著首先拿過一個大袋子，拆開包裝，露出一個粉紅色的絨娃娃，五千眼睛一亮。如幻把娃娃遞給她，五千小心地抱在懷裡，把臉貼上去，微微笑了。

  「喜歡嗎？」如真摸著她的頭。

  五千點點頭：「嗯。」

  「還有哦！」如幻拆開另一包東西，裡面是一摞色彩鮮艷的圖畫書和本子，還有各色彩筆。如幻抽出一支筆在五千小手上輕輕畫了一條線，「喜歡嗎？」

  五千的開心寫在臉上，隨著跳繩、小皮球、糖果一樣樣打開，她臉上的拘謹完全不見了，露出所有孩子收到禮物時都會表現出的興奮與忘我。

  如真感嘆道：「師父，我們早該想到這些，看她多開心。」

  「什麼是早？又什麼是晚？有些辛苦，是定要經歷的。從明天起，我們分別教這孩子一些東西，我今天累了，吃過晚飯後想早點休息。如真，這些東西你整理好，明天我會給五千做個詳細的日程安排。」

  「是。」

  從那天之後，五千的生活開始有了不同。如真每天教她識字計算，心遠師太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她手把手教五千寫毛筆字，做好了這兩樣功課五千是要看圖畫書還是自己塗鴉，又或者是拍皮球、跳繩、跟著如幻去菜園子裡勞動，就看她高興。其實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而五千的心好像找到了一個地方存放，整個人慢慢恢復了生機，眼睛裡開始有了光彩，臉上慢慢有了不自覺的笑意，也會主動跟師父們說說話了。

  雙成沒有食言。每個周末，他都會到落梅庵的山門前跟五千玩。

  其實也沒什麼好玩的。五千依然話語很少，大多數時候是雙成在說，說些學校的事，或帶些小孩子的玩藝兒給五千看，有時也會帶些零食給她。後來，五千就把自己的書給雙成看，還有她畫的那些畫。前院的大槐樹下，兩個孩子玩得很安靜。在五千識字越來越多時，雙成還會把作業也帶到這裡來做，讓五千跟他一起寫字。

  村裡的孩子，除了雙成，誰都不喜歡來落梅庵，連大成和胖子也不願意陪雙成一起過來。這個地方，對於他們來說，太單調太幽靜太莊嚴。對雙成來說何嘗不是如此？他來這兒，只是因為五千沒有夥伴。

  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做，看書寫字成了她每天幾乎全部的娛樂。當夏天過去時，五千已經認識很多字，會寫很多字了，簡單的計算完全沒有問題。

  新學期開學前，心遠師太把如真如幻叫到一起。

  「我想送五千去上學，你們覺得如何？」

  「上學？她是不是太小了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實際年齡，看個頭，應該也就五歲的樣子吧。」如幻有些擔心。

  心遠師太點頭：「這我也想到了。這孩子天資聰穎，以她現在的識字量和計算水平，應該已經不止一年級的程度了。」

  如真不無得意：「那倒是，她的記憶力也是極好的，已經會背幾十首詩了！我倒不擔心她的學習，只是她現在這個小尼姑的樣子，到了學校會不會因為格格不入被人欺負？」

  「當然格格不入，所以才一定要入。當初我讓她出家，只因她命運太過兇險，小小孩童，明明所有厄運皆與她無關卻又件件緊跟著她，讓她出家，乃是不破不立之意。但這些終究不是她自己的選擇，滾滾紅塵，佛門淨地，到底哪邊才是她的家？又豈是我們可以給她做主的？」

  如真點頭：「所以師父還是要讓她像其他孩子一樣長大？」

  「正是。」

  五千被如真牽到學校報名那天，引起了落梅嶺小學一場小小的轟動。她的小光頭在一群孩子中格外的晃眼，全校師生都來圍觀這個小尼姑。有一年級的新生家長就向學校抗議，說是擔心五千那天煞孤星命裡帶來的強大殺傷力，會給自己的孩子帶來災難。校長雖知一切不過是無稽之談，但眾多家長的抗議他也不能不管。落梅嶺小學總共不到百名學生，都是附近幾個村裡的孩子，學校的老師也都是當地人。

  為了讓五千順利上學，如真親自一家家上門，懇求校長老師和其他家長，說五千上小學期間，會一直保持她出家人的身份，有菩薩看著，決不會再生禍事。最後在老校長的協調下，如真保證，如果五千上學期間，學校發生什麼事，就馬上讓她退學，從此再不提上學之事，其他家長才勉強同意學校接受她。

  就這樣，落梅嶺小學幾十名學生中，有了一名小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