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梅庵 05

  正月十六一大早，大成和雙成就上學去了，他們走的時候，五千還睡著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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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成的寒假作業終究還是沒有完成，讓老師打了手心罰了站。下課的時候，胖子看他一個人沮喪地在操場上生悶氣，跑到他跟前，抓過他的手來看。

  「把手給我看看，嘖嘖嘖，紅了。」

  雙成抽回自己的手，給了胖子一個大白眼。

  「你不會跟老師說你是因為手受傷了才沒完成作業嗎？那樣說不定老師不會打你呢！」

  雙成不屑地說：「打就打，我才不說那沒用的呢！」

  「這都怪五千那個災星！」胖子親熱地搭著雙成的肩膀，「過了今天就好了，五千再也害不到你了。」

  雙成不解地看著他：「你說什麼啊？怎麼怪五千了？」

  「五千不是災星嗎？她到誰家誰家就倒霉，所以你媽和你奶奶才會讓她去做尼姑的呀。」

  「你說什麼？誰做尼姑？」

  「五千啊，你不知道嗎？五千今天要去落梅庵做尼姑啊。」

  「你放屁！誰說的！我來上學的時候她還在睡覺呢！」

  「你真不知道啊！昨天晚上你媽在我家說的，我親耳聽到的，還說今天上午要給她剃光頭呢，大人們都說，只有在廟裡做尼姑，有菩薩看著她，五千才不會害到別人。」

  雙成用力推開胖子，拔腿就往校外跑。還沒出校門，上課鈴響了。胖子急得追在後面大聲喊他，雙成恍如未聞，風一般跑出學校。

  雙成先跑回家，家裡大門緊鎖著，沒有人。他立刻轉身往落梅庵方向跑去。

  五千像個木偶一樣由著大人們擺布。

  她一動不動地跪在觀音像前的蒲團上，心遠師太親自為她落髮，如真如幻跪在旁邊手拿托盤接住剃下的頭髮。除了羅奶奶和桂花，胖子媽也來了，三人站在一邊，看著五千的頭髮一點點落下，小小的腦袋圓圓地露出來，都紅了眼睛。桂花更是不忍心看，低著頭擦眼淚，羅奶奶和胖子媽閉上眼睛雙手合什，默默地念著阿彌陀佛。

  當雙成衝進觀音堂的時候，他眼前的五千已經是一個光著頭的小尼姑了。

  雙成站在觀音堂門口，裡面的人有些驚訝地回頭看著他，五千也回過頭來。雙成看著光頭的五千，愣在那兒，夢囈般吐出兩個字：「五千。」

  桂花連忙過去抓住雙成：「你怎麼來了？不上學嗎？啊？菩薩面前，你給我老實點，別亂說話！」

  雙成恍如未聞，眼睛只盯著五千看，五千也靜靜地望著她。心遠師太牽五千站起來，對如真說：「好了，如真，你先帶她去後面，如幻，你把這煩惱絲拿去燒了吧。」

  如真答應了，牽過五千的手往觀音堂後去，五千一直扭頭看著雙成，就要轉過觀音像時，五千的嘴角微微抽動，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她幽深的眼中滑落……她讓如真牽著消失在觀音像後。

  桂花顧不得管兒子，跟在心遠師太一群人身後一起去了後院。

  只剩下雙成一人站在觀音堂前，十歲的他，第一次感覺到難以言說的莫名悲傷，他無憂無慮的童年，在看到光頭的五千那一刻，就這樣沒來由地結束了。他做夢一樣走進觀音堂，慢慢走到觀音塑像前站定，抬頭看著慈悲的觀音菩薩仿佛在低頭看著他，雙成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觀音座前的香案上，放著盛有五千頭髮的托盤，雙成伸手輕輕的撫摸著那些頭髮，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滑落下來。他抓住一縷頭髮緊緊握在掌心，轉身跑出了觀音堂。

  如幻從後堂出來，拿起托盤，去燒掉了五千的頭髮。

  心遠師太給五千起法名止意，收在如真師父門下，如真在自己的房間另架了一張小床給她。

  紅塵中沒有了那個叫五千的小姑娘；觀音座前多了一個名喚止意的小尼姑。

  五千剃度這天中午，心遠師太留奶奶在庵里吃齋飯。家裡就剩下羅承宗一家四口，大成也已經知道五千的事。平時吃飯時話不停的大成和雙成，都埋頭吃飯不說話，羅承宗也皺著眉頭，一言不發，甚至沒有跟桂花問一下五千出家的事。飯桌上的氛圍讓桂花有些心虛，自己找話說。

  「雙成，你後來回學校去了嗎？老師說你了吧？」

  羅承宗停下筷子：「你小子逃學了？」

  「不是不是，就是上午五千那什麼，他過來看了一下，後來又走了。」

  「你去幹什麼？有什麼好看的！」羅承宗繼續吃飯。

  雙成埋頭吃飯，不理桂花，大成問：「媽，你幹嘛要讓她做尼姑，五千這么小，多可憐！」

  「怎麼成了我要她做尼姑呢？這不也是沒有辦法嗎？媽其實挺喜歡她的，又乖長得又好看，有這樣一個女兒可比你們倆省心多了。誰讓她的命那麼硬，我不也是為了咱們家好嘛。」

  「夠了！你跟孩子說什麼命不命的？還讓不讓人吃飯！」羅承宗吼道。

  雙成突然放下碗。

  桂花關心地問：「怎麼不吃了？」

  「媽！你沒看到五千哭了嗎？你都沒看到嗎？」

  雙成起身跑了出去，沒有人攔他。

  五千成了落梅庵里第四個出家人。

  幾十年前，落梅庵還只有前面三間小屋，當時住在那裡修行的是一老一少兩位尼姑。在年長的師父去世後不到一個月，那個清秀的年輕尼姑被發現上吊死在廟門前的槐樹上。有村民說，小尼姑去世前一天傍晚，看到鄰村一個屠夫喝醉了往落梅庵方向去，就在鄉親們私底下議論和猜測這兩件事之間的關聯時，那個屠夫殺豬時莫明其妙地失手剁掉了自己的一隻手，之後就不知所蹤。從那之後，落梅庵就破敗了，再也沒人敢去那兒。

  十幾年前，雲遊來落梅嶺的心遠師太，不知怎麼就看中了這個地方，雖然知道之前發生的事，她卻並不在意。村里人巴不得有人把這個地方修整一下，當時的村長二爺不光同意她入主落梅庵，還把庵前庵後一大片坡地都劃給庵里用，由心遠師太自己支配。心遠師太把原來三間破舊的屋子全部推倒，在原地上重建了現在這個青磚黑瓦、四合院式的庵堂，前面加修了山門前院，又把庵後村里劃的那片地用牆圍上，做了菜園子，還在四周種上梅花。

  新的落梅庵落成那天，很多人來燒香拜觀音，從那之後，落梅庵的香火就沒斷過。除了心遠師太，她還帶來自己的兩個弟子如真如幻，沒有人知道她們是從哪裡來，為什麼出家，不過大家都傳說心遠師太出家前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她舉止優雅，又讀書識字，會寫會畫，還弄來那麼多錢重修落梅庵，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這十幾年來，落梅庵一直只有心遠師太和如真如幻三人在此出家修行。落梅庵在她們三人的打理下，成了清靜幽香的修行之所。前院老槐森森，夏天蔭蔽前院，後院寒梅競放，嚴冬梅香襲人，早晚路過庵前，可以聽到陣陣木魚聲，走得近點，還有檀香入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善男信女來庵中拜菩薩或做佛事，村里人家但凡在婚姻、子女或者經商、考學、出行方面有所求，總會到庵里求菩薩保佑。十幾年來，一村人倒也順順利利平平安安，老人們就虔心地把這福氣歸功於菩薩保佑。羅新強一家的慘禍，是落梅嶺村幾十年來首次發生。當大家把這災難歸咎於五千時，落梅庵此時接受五千出家，在全村人看來，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是落梅庵的又一樁功德。

  因為之前發生的一件件不順的事，似乎都與五千有關，所以當五千住進落梅庵後，村里大多數人或明或暗地都鬆了一口氣，好似觀音菩薩替全村人消了一劫。逢初一十五，去燒香磕頭的人也比往日更多了起來。

  五千自然是不會明白這些的。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也沒有人想要弄清楚她心裡在想什麼。她跟著庵里的師父吃素，如真很細心地照顧著五千的生活起居，每天早晚也會帶她一起念經拜佛。白天其他時間，三位師父打掃庵堂或去後院種菜收菜時，也會讓她跟在身邊，幫著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除了在落髮那天看到雙成時，五千掉了眼淚外，她沒有再哭過，也極少說話。師父們讓她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事做時會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後院梅花樹下發呆。

  如真親手給她做了幾套合身的灰色小僧衣，她換上僧衣戴上僧帽後，心遠師太把一串自己手養多年、光滑如珠的檀木佛珠掛在她的脖子上，如幻在她手腕上也戴上佛珠，並囑她不要摘下。

  這天五千拜了觀音，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又去了後院，正月還沒過去，樹上的梅花依然開得熱鬧又安靜。五千坐在一棵梅樹下，抬頭望著藍藍的天幕，有幾隻白色的小鳥，在天空悠閒地飛過。五千目光追著那些小鳥，臉上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她不知想到什麼，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

  「五千！五千！」她聽到有人壓著聲音喊她，五千四顧搜尋，雙成趴在對面的牆頭朝她揮手，「這裡！看這裡！」

  五千看到了他，很快，在他的身邊，大成和胖子也探出腦袋。五千猶豫了一下，起身往他們那邊走過去。

  這是三個孩子第一次看到五千成為小尼姑後的樣子。當小小的五千穿著一身灰色的出家人服飾站在圍牆裡，仰頭看著他們時，牆外的三個孩子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都有些不知所措。牆裡牆外對望著，四個孩子都不知道說什麼。

  「五千，你想出來玩麼？我們可以拉你出來。」是大成先開口的。

  五千搖搖頭。

  「那你想要什麼東西嗎？我們幫你弄。」胖子也莫名地生起惻隱之心。

  五千還是搖頭。

  「那你想要什麼？你在這裡每天做什麼？」雙成問。

  五千沒有回答。

  「五千，你怎麼又不說話了？說話呀。今天是星期天，我們可以偷偷帶你去玩，去不去？」

  五千依然沒有說話，卻似乎猶豫著想要往前靠近。

  「給我下來！」牆外一聲吼，胖子的腦袋首先從五千的眼前消失，大成和雙成在回頭看過後，也從牆頭消失，牆外一個大人的聲音在繼續訓斥三個孩子，「我就知道是你們三個！你小子，幾天沒打你皮又癢了？菩薩住的地方你們也敢亂爬！」五千聽到牆外一片混亂，有胖子的叫聲，有掙扎的動靜。

  「大成，雙成，你們哥倆怎麼就沒個消停的時候啊？想讓你爸揍你們嗎？啊？」

  大成辯解：「胖叔，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就是趴牆頭看看五千，你問胖子是不是這樣？」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她現在是出家人！不許你們去打擾她！誰再敢到落梅庵來搗亂，看我怎麼收拾他！滾回去！」

  五千站在牆裡，靜靜地聽著外面的爭吵。來菜園收拾的如幻聽到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

  「五千，你在這兒幹什麼呢？誰在外面？」

  五千搖搖頭，如真聽了一會兒，外面的的人似乎已經離開了，四周又安靜下來，她牽著五千的手：「走，幫師父摘菜好不好？」

  五千看了一眼空空的牆頭，跟如幻走向菜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