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梅庵 04

  第二天，羅奶奶和桂花帶上五千就去了落梅庵。五千之前也與大成雙成他們來這附近玩兒過，只是從來沒有進去裡面。桂花牽著五千的手走進山門的那一刻，五千停下了腳步，不自覺地抓緊了桂花的手。

  桂花心裡一驚，彎下腰問五千：「五千，怎麼不走了？」

  五千沉默著，她本能地感覺到某種異常，卻表達不出。心遠師太和如真如幻兩位師父已經站在觀音堂前相迎。

  心遠師太把她們直接迎進自己住的西廂房，大家隨意地坐在地上的蒲團上，五千站著。心遠師太拉她到自己跟前，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大約四歲的孩子有著與她的年齡不相襯的沉靜，一雙清澈美麗的眼睛裡透著若有若無的清冷，不帶任何感情地直視著心遠師太，沒有害怕，沒有天真，也沒有疑惑。

  

  心遠師太伸手摸摸她的臉，拉她到自己懷裡坐下，五千沒有抗拒，乖乖地坐下。桂花與羅奶奶同時鬆了一口氣，相視而笑。

  「你叫五千？」五千點頭。

  「孩子，你願意到我們這裡來住嗎？」

  這話一問完，五千雖然沒動，心遠師太卻明顯感覺到原本柔軟地坐在她懷中的五千一下就變得僵硬了，五千默默地轉眼看向桂花。桂花與五千眼神對上的瞬間，心裡咯噔一下，她有些慌亂地移開目光，語無倫次地說：「五千，我們也是為你好，不是不要你啊，你可別怪我們，你住在師太這兒，以後我們還會來看你的，你要什麼我們都會給你買的……五千，你別哭啊。」

  其實五千沒有哭。

  羅奶奶打斷桂花的話：「人家孩子根本沒哭，你胡說些什麼啊！五千，這也是你的命，你跟師太在一起住，菩薩會保佑你的，可比在我們家住好多了。」

  五千也不知聽懂了沒有，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更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又把臉轉向心遠師太，師太發現五千看她的眼神變得空空茫茫，雖然看著她的眼睛，卻仿佛在看著某個虛空的地方，又像是穿過她的身體看向很遠的地方。師太面露不忍，握緊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孩子，以後由我們來照顧你。」

  桂花趕緊說：「五千，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家了，快謝謝師太！」

  心遠師太微微一笑：「謝從何來？是這孩子與佛有緣。羅奶奶，過兩天就是正月十五，讓這孩子在你家過完元宵節再送來吧。」

  羅奶奶道：「這樣最好，我們也好為這孩子準備一些穿的用的東西帶來，她在我們家住了這一段日子，也是一種緣分。」

  從落梅庵回來後，五千一直非常沉默，桂花逗她說話，她也只是搖頭點頭或用一兩個字作答，這讓桂花覺得心虛得很。她把五千送到大成兄弟倆的房間裡，囑咐他們照顧五千，就自己忙去了。

  快要開學了，大成和雙成之前一直瘋玩，加上兩人各自生病受傷，寒假作業都沒有完成，這會兒在家埋頭趕做寒假作業，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在五千身上的事。雙成見五千乖乖地站在門邊，拿過一本連環畫遞給五千，笑著對她說：「五千，還是你好，不用做作業，你自己玩吧，不許打擾我們，作業沒完成我們可就慘了！老師會打手心的。」

  五千點點頭，走到床邊的小板凳旁坐下看連環畫。

  羅承宗從桂花那兒知道五千進廟的事已成定局，心裡不是滋味。吃飯時，他把五千放在自己身邊，不停地跟她說話，往她碗裡夾菜，桂花和羅奶奶看了心裡也不好受，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大成悄悄對雙成說：「看到沒有，爸爸喜歡五千比喜歡我們還多呢。」

  雙成笑道：「她是女的嘛，又小。」

  大成撇嘴說：「我才不在乎呢，就是覺得大人們今天有點奇怪的樣子。你不覺得嗎？」

  羅承宗伸筷子敲了一下大成的頭：「吃飯就吃飯，話那麼多！」

  年年元宵節，落梅嶺都會有舞龍表演，這已經是幾十年的老傳統，附近村里都有很多人來觀看，還會請他們去表演。元宵節這天，村里家家戶戶都會扎了彩燈掛在門前，舞龍隊先在村前打穀場上表演後，就挨家挨戶送恭喜討彩頭，家家戶戶都會放鞭炮擺香案給彩頭接龍的。龍頭是舞龍的關鍵，龍頭耍得好，整條龍就都活了，舞起來才有氣勢，才好看。二爺年輕時，龍頭一直是他來負責，他年紀大了後就交給羅承宗來接著，羅承宗龍頭舞得比二爺還好，落梅嶺的舞龍隊還代表全鎮到縣裡參加過表演呢。

  元宵節一大早，嶄新的龍頭隆重地擺在打穀場上，舞龍隊的人在各自做著準備，只等吉時一到，祭過龍頭後就開始舞龍。村裡的孩子們跟打了雞血似的，圍著龍頭龍身到處躥。大成和雙成開始時是帶著五千一起玩的，玩瘋了後就把她給忘了。打穀場邊有幾個舞龍隊的小伙子在熱身，踩著高蹺互相追逐戲耍，把孩子大人都吸引過去圍觀。

  五千沒有跟著大成他們到處跑，她一直好奇地站在龍頭旁邊，著迷地看著五彩斑斕神態逼真的龍頭。小伙子們的熱身吸引走了龍頭邊的圍觀者，五千見龍頭旁邊沒有人了，慢慢走過去，踮起腳伸手想去摸摸那似乎可以轉動的龍眼，只是她個子太小踮著腳也夠不著，她踩在一塊磚頭上才剛剛能夠著龍頭。那邊一個站在高蹺上的人看到五千在摸龍頭，大叫了一聲：「龍頭不許碰！快把那丫頭帶走！」

  圍觀的人同時回頭，看到五千在摸龍頭，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跑過來，五千嚇壞了，沒站穩，手抓在龍鬚上，把龍頭扯倒下來眼看就要掉下供桌。跑過來的人大驚，羅承宗飛快地衝過去接住了龍頭沒讓它掉下來。龍頭翻倒在鄉民們眼裡可是非常不好的兆頭，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責五千，有個女人一把將五千扯過來：「你個掃帚星！龍頭你也敢亂碰！」

  落梅嶺祭龍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眾人議論紛紛，之前關於五千是個災星的傳言更增加了大家的擔憂。有幾個氣憤的孩子在聽了大人們的議論後，撿起小石頭扔向五千，嘴裡「妖怪！」「掃帚星！」「禍害」「快去死！」地亂罵著，五千驚恐萬分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羅承宗在那邊整理龍頭，沒注意到這邊孩子們的舉動，桂花和羅奶奶站在人群中，不敢上前。人群中衝出雙成，他雙手護著五千，沖扔石頭的孩子大叫：「住手！誰再扔石頭我可就不客氣了！還不住手！五千又不是故意的！」大成也跑了過去，拉起五千就往外走：「五千，我們先回去吧。」

  雖然今年的元宵節熱鬧依舊，但五千打翻龍頭的事還是讓每個人心裡都蒙上了陰影。

  把五千送回家後，大成又跑出去看熱鬧。雙成也很想去，但他看五千好可憐的樣子，就留在家裡陪著五千。五千始終安靜地坐在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也沒有哭，雙成想各種辦法安慰她，逗她說話，她仿佛聽不懂，目光如凝固了一般，只是看著雙成。她的樣子讓雙成覺得有些害怕，也不說話了，同樣呆呆地看著她。

  兩人就這樣呆了片刻，五千終於開口說話了：「我要睡覺。」

  雙成趕緊說：「好，我幫你脫鞋。」

  他抱五千坐到床上，蹲下幫她把鞋子脫了，蓋好被子後，雙成搬了椅子坐在床邊：「五千，你不要害怕，我就在這兒坐著。」

  五千睜眼一直看著他，過了好久才閉上眼睛睡著了。雙成看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忍不住伸手在她鼻子前試了試，有呼吸，他鬆了口氣。

  外面鞭炮聲聲，鑼鼓喧天，一向愛玩的雙成竟完全不為所動，安靜地待在家裡，趴在五千床邊，他也慢慢地睡著了。

  桂花和羅奶奶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兩個熟睡的孩子。她們沒有驚動五千，只悄悄把雙成叫醒，桂花帶他到外面，奶奶留下來看著五千。

  「雙成，五千一直在睡覺嗎？」

  「哦，回來坐了一會兒，就睡覺了。」

  「她說什麼了嗎？哭了沒有？」

  「就說了一句我要睡覺，媽，她是不是又要變成啞巴了？」

  桂花輕輕打了一下他的頭：「別瞎說，她一向話不多，你一直在家看著她嗎？」

  「嗯，媽，五千好可憐，真的好可憐，她剛才睡著了，我還以為她死了呢。」

  「這孩子！好好的她怎麼會死！大正月的，別說死字！唉，這都是她的命啊。你出去玩一會兒吧，外面還在玩龍呢，五千我和奶奶會看著的，去吧。」

  「好嘞！」雙成歡快地跑了出去。

  桂花重新回到房中，看到羅奶奶坐在床頭，手輕輕撫著五千的頭髮。

  五千沒有起來吃午飯，桂花一家人也沒有叫醒她，讓她睡。吃過午飯，羅奶奶獨自一人來到落梅庵，心遠師太在自己的房間接待了她，如真如幻陪在一邊。

  羅奶奶把上午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師太。師太聽後沉吟良久，輕輕放下手中一直轉動的佛珠，雙手合什。

  「阿彌陀佛！如真如幻，你二人準備一下，明天這孩子來後給她剃度吧。」

  「什麼？剃度？」房中其他三人幾乎異口同聲。

  羅奶奶有些猶豫：「師太，我們只是想讓這孩子寄住在這裡，她頂多也就四五歲，真要讓她出家嗎？再說，我們也不是她的家長，恐怕……」

  師太緩緩道：「羅奶奶，這孩子劫數太多，我給她剃度，並非要她出家，乃是想讓她將過往種種磨難全部丟掉，暫入佛門，讓菩薩保佑她重新活過，順利地慢慢長大。等她長大懂事了，由她自己決定去留。」

  如真微微點頭：「師父說得是，不捨不得，不破不立，這樣最好。如幻，你以為呢？」

  「我就擔心那孩子會哭鬧。」

  羅奶奶道：「三位師父，說來也奇怪，這孩子自從那次火災後，我們就沒看到她哭過。今天受到那樣的驚嚇，還挨了打，她也沒有哭，反而就那麼睡著了。真是讓人心疼。」

  心遠師太沉聲道：「正因為這孩子如此與眾不同，我才決定讓她到菩薩腳下來，只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才能幫她度過一切劫難，平安長大，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