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鏡子

  白骨層層疊疊，即便是遠觀，也仍可看得出那是無數人骨堆砌而成。那些露出的頭骨因沾著泥土而顯得骯髒不堪，而它們一雙雙空洞的眼窩，則像一個個在苦難中不甘的靈魂，在詰問著紫玉，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

  到底他們做錯了什麼，要淪為這些女人們生產的「種馬」，在不是因感情而進行的情事裡被榨乾了精華，在明明有了自己的孩兒卻不能去看，不能去碰的痛苦裡，一點點地耗儘自己的生命。

  「男嬰，原本是作為神的祭品而誕生的。既然兒時為祭品，成年之後亦可以被隨意魚肉。你們，就是這樣想的吧？」一心淡淡地說著，像是在說無關痛癢的天氣，「紫玉，你們在被神長久的壓榨之下，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也失去了同情他人的能力。你們的冷漠，比之那些將你們斬殺的魔，又有何區別？」

  區別……

  你竟然問我有何區別……

  紫玉那勉強塞進長裙里的豐腴的身體，微微地顫了又顫。

  

  「區別，自然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至少我心中的愛，還沒有完全失去，只是我想要給予愛和同情那個人，他不稀罕。在他的眼裡，我跟那些魔一樣，絲毫不值得他去關注和憐憫。唐玄奘，我倒是想要問問你，到底失去了愛人和同情他人能力的是我，還是你？」

  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和同情他人的能力嗎……

  一心那洞悉了一切的深邃眼眸先是微微的一滯，緊接著，便盛滿了笑意。

  「紫玉，貧僧是早就杜絕了七情六慾，跳出了三界五常的和尚。和尚無情無義無欲無求，自然，也沒有愛。」

  沒有愛……

  沒有愛！

  「哈，哈哈哈哈！」紫玉仰天大笑，「多麼有趣，我窮盡一生愛的人，窮盡一生恨的人，他的心，是空的。」

  她油光可鑑的臉上儘是瘋狂笑意，她手上的劍，開始用力刺向一心。

  「既然沒有了心，你更加沒有必要活著！」紫玉歇斯底里地大喊。

  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想要刺穿一心的胸膛，五百年了，她一直很想要看一看，這個她既牽掛又憎恨，既想要原諒又想要親手殺死的和尚，他的心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

  為什麼他可以在這個因他而覆滅的國度里，仍然沒有絲毫愧疚地笑出來？

  憑什麼，他憑什麼？！

  「紫玉，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問過自己，你到底是為了誰而做出的努力？」

  一心的手，只輕輕一轉，便將紫玉手中的那柄劍整個翻轉，令劍身橫在紫玉的面前。那閃耀著寒光的劍，就這樣明晃晃地將紫玉的臉映在其中。

  肥碩的臉龐，細小的眼睛，胖得幾乎快要將衣裳撐破的身子……這個女人她……是我嗎？

  紫玉怔住了。

  「你的記憶里，也許還留著你之前的樣子，所以才能將這個世界塑造得如此完美。」那圓潤的唇，微笑著，說出了如此殘忍的話語。明明應該打斷他的，明明應該把所有積壓在心頭的恨全部宣洩出來，把他送入地獄……可是不知為何，看著像鏡子一般光潔而明亮的劍身中映出的自己，紫玉卻連動，也動不了。

  「那盛況空前的繁華之都，那意氣風發的美人和英雄，那動人心魄的和悲壯如史詩般的人魔之戰……這些，統統都是你腦中對於那個時候，那段經歷的記憶吧？你站在回憶里走不出來，不管這個世界，不管你的國度發生怎樣的變化你都不肯去看，只是執著於回憶不肯放手的膽小鬼，還要騙自己多少次說這只是為了不肯忘記？」

  「住口！」紫玉厲聲高喝，她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她眼裡的恨化為血淚，簇簇而落。

  「休要在這裡口若懸河，唐玄奘，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紫玉猛地甩開長劍，擺脫一心的壓制，緊接著，她狠狠地將劍刺入了地下。

  但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地面，開始劇烈地顫抖。巨大的裂縫從地面產生，很快便龜裂成無數細小裂縫，一股又一股的濃黑從地面的裂縫之中湧出，先是一小股，緊接著，它便翻湧著向上，然後再向上，最後竟似有生命般地全部朝著一心涌了過去。

  而那些濃黑色的東西，竟然是頭髮！——無數的頭髮從地面冒出來了。它們像怪物伸長的巨臂，就這樣蜿蜒著纏向一心。

  一心垂下眼帘，看著從地底源源不斷生長出來的黑色髮絲。

  那是怨靈們被囚禁在此處，無法散去的仇恨與痛苦，它們徘徊得太久太久，曾經苦苦盼望的救贖與溫暖，如今已經成為了他們恨之入骨的東西。這種恨已經深深植入水底，不是簡單的驅逐便可以去除。除非將眼前之物一併拉入地下，除非將所有鮮活的、溫暖的生命一起吞噬，讓它變得同樣腐朽同樣臭不可聞，才會罷休。

  何等執著……

  一心輕輕地嘆息，任由那黑線重新將他緊緊纏繞。

  「紫玉，五百年前，你那樣努力地想要掙脫神的束縛，難道僅僅只是為了你口中所謂的『愛』嗎？五百年後，你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樣子，也只是因為你口中的『恨』嗎？」儘管雙腿，雙臂，甚至連脖頸都被那些黑色髮絲緊緊纏繞，一心卻並未在意，他憐憫地看著紫玉，問，「就連他們，被你囚禁的他們，也只不過是因為你的怨念而已？紫玉……你真是愧對了你的驕傲。」

  驕……驕傲嗎……

  紫玉怔住了。

  她緩緩地轉回頭，看向了那些倒在地上的臣民們的屍體，還有那些不甘於不公命運的森森白骨。仿佛，還是昨天，她決定再也不受神的魚肉，不再將西梁女國的孩子們充當祭品敬獻給神明，以換取神對她們的護佑。

  於是，神便永遠地捨棄了西梁女國，於是……魔來了。

  她決定不再屈服，她跨上戰馬，在戰馬的嘶鳴聲中攻向魔軍，她的臣民們在她的身後吶喊，他們為她驕傲，以她為榮，他們……為了與她並肩而戰而殺入戰場，永遠地……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整個西梁女國，自此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