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翠葉吹涼玉容色(2)
2025-01-31 14:39:30
作者: 馬小丁
翠葉吹涼玉容色(2)
傍晚時分,含章宮,德陽殿,朱成璧曼步至窗前,緩緩推開窗子,卻見幾隻寒鴉「嘩」地從樹梢上飛起,聒噪著飛向如血的斜陽,流霞萬里的背景下,只余幾片烏黑的翅羽緩緩墜地。
竹息端了一盞雪頂含翠過來,柔聲道:「娘娘,已經安排妥當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和妃與宜妃如何?」
「娘娘吩咐過,和妃娘娘與宜妃娘娘必定不敢忤逆娘娘的意思,關雎宮亦是頗為平靜,而霓虹閣已被封鎖,一眾宮人皆被看管嚴密。」竹息頓一頓,低聲道,「六宮皆以為劉采女出言不敬,被發落去了慎行司,娘娘則膝蓋舊疾發作,臥床不起。」
朱成璧沉默片刻,方微微嘆氣:「令聞呢?」
竹息緩緩道:「已經好好葬了,娘娘慧眼識人,當初睦嬪姜氏污衊娘娘,那令如是姜氏的貼身宮女,本該一併處死,但娘娘看在她母親垂危的份上,放了她回去向母親拜別,令如對娘娘自是感激涕零的。令聞是令如的表妹,自然也深感娘娘仁慈之心,為娘娘做事。」竹息低低一嘆,「令聞的身份被劉采女揭穿後,便抱了必死之心,只是,她終究是沒有背叛娘娘,即便是吞金自殺,亦是為娘娘留下一道足以致劉氏於死地的遺書。」
朱成璧如鴉翅一般的睫毛微微一顫,聲線帶上幾許惋惜:「她本不必死的,本宮其實有足夠的辦法令舒貴妃忌憚劉氏,只不過令聞的死如駱駝背上的最後一道稻草,亦是劉氏難以預料之事。」
竹息點一點頭,悄悄抿去眼角的一絲淚意:「雖然給舒貴妃下藥過於兇險,但到底梁太醫是熟稔了的,也只有舒貴妃真真正正是服用了寒涼藥物,才會讓劉氏對自己的判斷胸有成竹。一旦劉氏的銀針驗出碗沿上的毒,娘娘便可宣稱是劉氏為嫁禍於娘娘,事先在銀針上做了手腳,再加上劉氏偽造姓氏、捏造籍貫、聯合葛氏行刺皇帝、逼迫令聞污衊娘娘,舒貴妃必然不會再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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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璧頗為讚許地看了竹息一眼:「你自是見事明白、行事利落,劉氏意欲陷害本宮,自然是以為本宮當初讒言皇上殺了趙全心,也是為了離間本宮與舒貴妃,一旦她計謀得逞,本宮必定被廢,凌兒亦是無緣帝位。」
竹息頗為感嘆:「劉氏心思縝密,當初誘騙葛氏與之聯手,便是借葛氏的手來達到獲寵的目的,一旦皇上認定劉氏忠心,娘娘便是處境堪憂。只不過,娘娘下藥於舒貴妃打亂了劉氏的計謀,劉氏陣腳已亂,她的幕後主使也該露出馬腳了。」
朱成璧微微沉吟:「六宮妃嬪,無人願意讓舒貴妃登臨太后之位,一輩子屈居擺夷人之下。若是如此,陷害本宮後,下一步便是謀害玄清,而有皇子的妃嬪……」朱成璧微微遲疑,「總不會是和妃或是宜妃吧?」
竹息道:「奴婢猜著怕是不會,和妃娘娘與宜妃娘娘畢竟與娘娘同心同力,奴婢只怕是陳橋驛兵變要在這後宮裡演上一出罷了,只是娘娘不必憂心,今晚必定可以水落石出。」
朱成璧凝眸片刻,鏤金鑲玉的護甲在茶盞的邊沿輕輕一磕,發出「叮」的聲響,淡淡道:「梁太醫呢?」
「已經安排在惠寧堂。」竹息垂了眸子道,「竹語,也在惠寧堂候著,必不會出了差錯。」
朱成璧輕輕頷首,轉眸又看一眼那逐漸暗下來的暮色,心下一橫,如常吩咐道:「替本宮梳妝,扮作竹語的模樣,去慎行司。」
慎行司大堂,此時已空無一人,只有微弱的燭火搖曳,丁香早已侯在此處,朱成璧悄然入堂後,換了一襲金絲織錦鸞鳥穿牡丹的鳳尾百褶長裙,綴滿粒粒飽滿渾圓的珍珠,似霞光流轉,鬢邊的雙鳳銜珠金步搖垂下的朵朵牡丹狀的金串珠極為華貴,動靜之間,有輕輕的颯颯聲流轉,仿佛冕旒的玉珠相互觸碰。
竹息笑著贊道:「娘娘這身服飾確是雍容華貴,旁的娘娘只怕都是配不上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緩緩落座,紅木嵌珠貝的寶座之後,是十二扇雕漆黑木的琉璃屏風,上面則是威武的獬豸,寓意著司法的公正不阿。朱成璧取過案上的一盞六安瓜片,輕輕一嗅,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是齊雲山蝙蝠洞所產,萬默奇當真是有心。」
竹息則笑著奉過一碟牡丹蝴蝶卷:「這是萬大人的女兒萬明昱親手所制。」
朱成璧點一點頭:「她倒是有心,只是不知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今卻是何般的模樣?」
半個時辰過去,朱成璧只飲了一盞茶,餘下的時間只是以手支頤,靜靜思索,終於,門外逐漸有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直到最終在門前停住,唯見月華映照下,有一個淺淺的影子在門上的窗紙上浮現。
朱成璧緊緊攥住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屏住了呼吸,劉采女被發落慎行司,怎會只是頂撞了攝六宮之事的自己那麼簡單?若只是出言不遜,憑藉她的捐身救聖駕,已足夠功過相抵,即便實在是悖逆、罔顧上下尊卑,也只消發落了暴室即可。若是投入慎行司,則必是大有文章。
紫奧城,最能殺人於無形的,並非是施法下咒,而是空穴來風,竹息放出去的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話,必然是傳得邪乎,那麼,劉采女背後的勢力,勢必會按捺不住,既然自己已是臥床不起,自然是要趁了這大好時機殺人滅口。
那麼,來者究竟是誰?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侍立在側的宮女眼疾手快,刷地點亮了房間四角的落地明燈,燭火輝映,卻是潘才人一張驚懼失色的臉。
「原來是你!」朱成璧冷冷一笑,一把抓住案上的那一碟牡丹蝴蝶卷摜到潘才人臉上,厲聲道,「與劉芸心暗中勾結,意欲陷害本宮的人竟然是你!」
潘才人被那鬥彩的銀邊翹花碟子砸破了額頭,一絲絲鮮血蜿蜒滲出,慌得方寸大亂,亦是張口結舌,瑟縮不止。
竹息的嘴角勾起尖刻的笑意,吩咐了一旁的宮女道:「劉采女都能挨上幾道刑罰,潘才人自然也不是什麼千金貴體,一同讓精奇嬤嬤們伺候著!」
潘才人一個激靈,迅速跪下,叩首不止:「娘娘冤枉啊,是祝修儀哄了嬪妾過來的,嬪妾什麼都不知道啊!」
朱成璧撫一撫領口上精緻的牡丹花,揚一揚眸:「你是說,祝修儀陷害了你麼!」
潘才人極力平靜下心頭的急速跳動,雙手緊緊扣著冰冷的地磚,幾乎是要摳出洞來:「那劉采女上次譏諷嬪妾,嬪妾心裡惱恨,如今她被發落慎行司,祝修儀故意激怒了嬪妾,嬪妾來此處,只是為了一解心頭怒氣。」潘才人哀哀哭訴道,「嬪妾素來瞧不起宮女出身的妃嬪,娘娘自是知道的,娘娘明鑑啊!」
竹息不由有些遲疑,只望著朱成璧,朱成璧微微思索,自己上回堵了祝修儀的復仇之路,若是祝修儀因此惱恨自己,欲將自己一併除去,也不是不無可能,潘才人所言也似乎並無破綻,那麼,劉采女的背後,到底是潘才人還是祝修儀?抑或,兼而有之?
竹息見朱成璧眉心微蹙,不由壓了聲音低低道:「娘娘,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當初的玉厄夫人沒有信了娘娘,娘娘認為,如今坐鎮儀元殿的卻是誰?」
朱成璧一怔,已然恢復了凌冽的神色,睨一眼匍匐在地的潘才人,揚聲道:「本宮已經被人擺了一道,才人若是認為本宮能輕易被糊弄了去,那本宮便要看看是才人的嘴硬,還是本宮的手段狠!」
竹息詭秘地一笑,森然道:「來人,上夾棍。」
潘才人大駭,慌得手腳冰涼,哭訴道:「娘娘不信任嬪妾麼!」
朱成璧正一正耳垂的鴿血紅並蒂海棠耳環,繁複的流蘇相互觸碰,珠玉之聲悅耳動聽,如檐下細碎的落雨。
朱成璧慢條斯理道:「本宮信你也好,不信你也罷,只是本宮眼下,懶得去跟你打啞謎,左不過不是你,便是祝修儀,承光宮是本宮諫言解除的封宮,如今卻背地裡來算計本宮,本宮自然一個也不放過!」
竹息會意地一笑,厲聲斥責身邊的宮女道:「還愣著做什麼,立刻上夾棍,完事兒丟去承光宮裡頭讓祝修儀好好欣賞,也叫她早點識相,想謀算娘娘,怕是下輩子也只有叩首求饒的份兒!」
潘才人嚇得面色慘白,以手撐地,一點一點慢慢向後挪著,拼命閃避那拿著夾棍的宮女,哀泣聲不絕於耳:「娘娘饒命啊!娘娘饒命啊!」
那兩名宮女到底不是慎行司里的,看著潘才人有些遲疑,朱成璧瞥見她們畏首畏尾的模樣,心裡膩煩,厲聲道:「再不動手,連你們也一起去嘗嘗十指連心的痛苦!」
潘才人眼見雙手已被擒住,再無反抗的餘地,終是服了軟:「娘娘!嬪妾招!嬪妾什麼都招!」
朱成璧揚一揚手,那兩名宮女迅速退到了一旁,只暗自揩去手心的冷汗。
朱成璧悠悠道:「說。」
潘才人臉上的妝容早已被淚水沖得稀里嘩啦,映著燭光直如鬼魅一般,她啜泣幾聲後低低道:「嬪妾與祝修儀暗中策劃,想要借劉采女的手來扳倒娘娘,再暗算六殿下,如此之後,能繼位的只有大殿下、三殿下與九殿下而已,而不管是哪位殿下繼位,嬪妾與祝修儀都可以被善待終老。」
朱成璧道:「本宮既然放了你們出來,便沒想過會加害你們,為何要與本宮作對?」
潘才人垂淚不止:「娘娘與貴妃娘娘姐妹情深,嬪妾猜不透娘娘意欲如何,只是嬪妾與祝修儀皆深恨舒貴妃,既然娘娘擋路,便不必顧惜娘娘。嬪妾暗自猜測,前番宮裡爆發時疫,或許是祝修儀藉機打擊舒貴妃,於是便去浣衣局試探,但這僅為其一,真正的目的是讓娘娘認為嬪妾與祝修儀暗爭明斗,好讓娘娘對承光宮放心,而對於一眾宮人,連浣衣局之事也不甚知曉,只是看承光宮的笑話罷了。其實,嬪妾已與祝修儀暗中約定,不計前嫌,一同對付娘娘。」
朱成璧緩緩吐出一口氣:「果然是精細的功夫!劉氏的底細,你們是知道的,所以才安排了她去關雎宮以博取舒貴妃的信任,本宮實在是小瞧了你,人前人後,你皆是倨傲自負的形象,甚至在德陽殿與劉氏一道在本宮面前演戲,為的就是麻痹本宮。」
潘才人逐漸鎮定下來,聞言悽然一笑:「但是,依然是被娘娘看出了馬腳……」她抖著手從袖中取出一顆烏黑色的藥丸,目光驟然化作冷毒的利刃,「然而,娘娘終究是慢了一步,您,還是會輸。」
竹息大驚失色:「快攔住她!」
離潘才人最近的丁香忙要衝上去,卻是眼前一黑,晃了幾晃,潘才人早已吞入藥丸:「自從籌謀暗算娘娘開始,嬪妾就時時藏著這丸藥,一旦被娘娘識破……」潘才人的唇角有暗黑色的血液不斷湧出,語調越發低微,「便會自行了斷……」
朱成璧怔忪的瞬間,潘才人已一頭栽到了地上,雙眸輕輕合上,有兩行淚水蜿蜒而下,匯入了那灘觸目驚心的血泊。
朱成璧遽然而起,目光如利劍的鋒芒:「備轎!去承光宮!」
註:獬豸,xiezhi,也稱解廌或解豸,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上古神獸,體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通常長一角,俗稱獨角獸。它擁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的官員,就用角把他觸倒,然後吃下肚子。它能辨曲直,又有神羊之稱,它是勇猛、公正的象徵,是皇帝、「正大光明」、「清平公正」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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