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當方少凌走出辦公室，繞過商場門外的走道時，因了視線隔著玻璃觸及的那道熟悉背影，他一下子急剎住匆匆腳步，帶著三分好奇與七分期待，靜靜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仿佛下一刻對方就能感知到他的內心而緩緩轉過身來。

  吧檯處的兩名服務生正在小聲嘀咕，猜測著應否上前提醒客人已到了打烊時候。大概是急於下班，其中一名服務生定了定神還是鼓起了勇氣，越過門檻走向仍靜坐於室外的沈予凡。

  「小姐……小姐？」

  「嗯？」

  沈予凡抬頭，思緒尚未完全從回憶中抽離，只一臉迷茫。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我們咖啡廳晚上十點收市，現在已經十點了。」

  服務生原本的勇氣因眼前女子眼中的淡漠而挫了一截，話到了嘴邊還是不由自主地舌頭打結。

  沈予凡看著服務生，不發一言，看得服務生心裡直打顫。隨後，沈予凡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提起置於旁邊椅子上的手提包，旋身之際，餘光瞟到立於咖啡廳玻璃門外的人影，她一個沒站穩硬是往後退了一小步。

  方少凌？

  呵呵，怎麼可能？

  沈予凡在心裡笑話自己。她必定是因為讓方少凌縈繞於頭腦一個晚上，才導致出現幻覺了。

  今天……也許之後的好幾天他都不會出現在這裡，更何況是現在？都這麼晚了，這時候婚禮也該結束了，他，他應該會和他的……太太回到住處，然後關切地讓她吃點東西，填充尚空著的肚子……

  沈予凡深知眼前那張教她牽腸掛肚的熟悉的臉，僅僅是自己的幻覺，可哪怕是幻覺，這一刻仍叫她貪戀。她定定地看著玻璃門外的方少凌，眼中的深情終於不再隱藏。

  就這麼最後一次，讓她一次沉淪個夠，以後都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

  淚水肆意淌下，再次模糊了雙眼。

  借著一旁微弱的小燈，方少凌清楚地看到了沈予凡眼中浮動的淚光，心下一緊，想也不想就推門而入，快步來到沈予凡跟前。

  一旁的服務生早已被沈予凡的淚水嚇了一跳，這下又冒出一個男人，而且，這兩人像是認識的，他也就不再多話，乖乖退回吧檯。

  她的雙眼已紅腫。這是方少凌近距離觀察得出的結論。

  只是，這麼晚了，她為何還會在此？丁兆國呢？他為何沒在她身邊？

  難道她的傷心與丁兆國有關？兩人吵架了？

  方少凌心裡有點很小人地希望沈予凡是真的和丁兆國鬧翻了，轉而回到自己身邊。

  不過，以他對丁兆國的印象，丁兆國不像是會惹沈予凡傷心的人。

  然而，方少凌很快就打住了——他自己也是男人，他本來也是對沈予凡疼愛有加，呵護備至，可最後還不是一樣傷了沈予凡，導致兩人婚姻破裂？別說他對其他男人沒了信心，因為他曾經就是這樣的盲目地自信，最後才失去她的。

  那她為何大晚上不回去，一個人坐在這裡哭？要不是他剛參加完好友的婚禮，正欲回公寓才發現鑰匙落在辦公室，特意趕在十點商場拉閘前回來拿鑰匙，他是萬萬不會遇上這一幕。

  發生什麼事了？

  「予凡，你怎麼了？」帶著這樣的疑問，方少凌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努力維持風度像普通朋友一樣徐徐開口，天知道他有多害怕自己會惹沈予凡討厭。

  沈予凡眼眶中的淚水慢慢退潮，她得以漸漸看清眼前的方少凌，一如她今晚在那家酒店的宴會廳里見到的一樣，一身白色西服，只是這會兒他已把西裝外套脫下，搭在手臂上。

  沈予凡輕輕搖頭，「沒事。」

  真糗，竟被方少凌看見了她這副模樣！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一個人在這裡？」他實在不想從自己嘴裡提及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嗯，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方少凌細細打量著沈予凡，想從她的表情中找出蛛絲馬跡。然而，她的這一句聽在方少凌耳內里像極了下「逐客令」。

  「嗯，好。」方少凌不再多說什麼，欲轉身離開。

  「少凌！」方少凌的背景讓沈予凡好生難過，她及時喊停了方少凌的腳步。「今天……我想說……想跟你說一聲『恭喜』。」她總算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她說過會祝福他的。

  淚水發動第三波進攻。

  方少凌沒回頭，只依稀聽出沈予凡沉重鼻音之下的哽咽。遂舉步繼續往前，大有一走了之的意思。

  方少凌又走出幾步之後，雙腳突地頓在原地。他突地像想到什麼一樣低頭檢視了自己的衣著一遍，緊接著急速轉身看向淚眼婆娑的沈予凡。他沒忽略仍戴在左胸前的胸花，那原本精神抖擻的鮮花已禁不住折騰而耷拉下來，恰巧遮住了胸花上「伴郎」的「伴」字。

  難道……

  方少凌雙眼一下子亮起來，心中那熄滅已久的火把仿佛一下子被點燃。他就這樣默默地注視著沈予凡，無聲地希冀著，也無聲地害怕著。方少凌只希望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只有這樣，他才有希望。

  方少凌一步步往回走，直到再次回到沈予凡跟前，將手上挽著的外套隨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毫不猶豫地伸手將仍兀自顫抖著的沈予凡擁入懷中。他只感覺到懷中的人兒顫抖得愈加厲害，嗚咽聲陣陣入耳，讓他的心也跟著上山下海。

  沈予凡伸手緊緊環抱著方少凌，像是即使用盡她此生的所有力氣也在所不惜。

  方少凌始終沉默，卻不曾停止過對種種原因的猜測。

  沉浸於短暫溫情之中的兩人都沒有留意到此時在咖啡廳玻璃門外的另一道身影。只見他雙手握拳，臉上先是難以置信，良久，握拳的雙手逐漸鬆開，眼中的深情與悲傷都濃重得化不開。他不作多想，轉身離開。

  沈予凡今天休息，丁兆國主動提出陪她外出走走，她拒絕了，堅持說想一個人靜一靜。她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裡情緒的低落，丁兆國都有看在眼裡。為了讓她開心起來，原本對訂婚及婚禮籌備完全不在行的丁兆國開始有意識地收集相關信息，只為了讓他心愛的女人臉上重現幸福笑容。

  傍晚時分，他曾打過電話給沈予凡，得知她正在市中心附近逛街，不回家吃晚飯。丁兆國又提出過來陪她，沈予凡再次拒絕。

  晚上九點，丁兆國再次來電，沈予凡的電話開始處於無人接聽狀態，丁兆國連續打了幾次，結果都一樣。他心裡不禁開始著急，擔心她發生意外，於是連忙驅車趕來。他知道沈予凡會常去哪些地方，最後他來到「新天大廈」，她果然在這裡，可是，卻和她的前夫緊緊相擁。兩人抱得那樣緊，她還流著淚倚靠在方少凌肩膀上……

  這一切，他該看清的。其實丁兆國不是沒有猜想過這個結果，只是他沒想到會發生在沈予凡答應了他的求婚之後。這些日子以來，他親眼目睹了方少凌對沈予凡的影響之大，沈予凡雖然在他身邊，一顆心卻始終在方少凌身上，不論他做多少事情，都沒能改變這樣的事實。如今，這殘酷的事實，其實也只不過是讓童話故事回到它最初的、本該如此的結局罷了。

  丁兆國心裡不是滋味，他只是惋惜，那個將長伴沈予凡身邊、讓她幸福的人不是他。他嘆了口氣，轉身默默離開。

  「予凡，你恭喜我什麼？」方少凌心中冒出他渴求的答案，又害怕事與願違，純屬自己一廂情願。總結以往的經驗，他也不是沒有猜錯過沈予凡的心意。

  聞言，沈予凡微微一愣，慢慢離開方少凌的懷抱。空蕩了的懷抱讓方少凌頓感一絲失落。

  沈予凡瞟了方少凌的胸花一眼，便是一陣沉默。

  「今天是你的……」

  「今天我朋友結婚，我給他當伴郎。」方少凌果斷打斷沈予凡的話。以往是他太沉得住氣，才會錯失幸福，浪費了兩年多的時光，飽受思念之苦，這一次，他選擇放手一博。

  方少凌說著伸手撥開胸花上那朵已搖搖欲墜的鮮花，「伴郎」二字清晰可見。

  這大大出乎沈予凡意料之外的二字，霎時讓她懵了，一時無言以對。

  「對不起！」良久，沈予凡哽咽著吐出這麼風牛馬不相及的一句話，從椅子上提了手提包欲離開，沒走出幾步就被一股力量緊緊從背後環住。

  方少凌幾乎是想也不想就從背後緊緊摟住沈予凡，他對沈予凡已經沒有了辦法，只有用最直接的方式留住她。

  

  「予凡，不要走！」方少凌像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如果不是因為今天這事，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你會不會在我懷裡喚著我的名字？為什麼我們錯過了一次還不夠，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冷酷，拒我於千里之外？為什麼你心裡明明還有我卻始終不願意再給我機會，反而在誤以為我娶了別的女人後一個人傷心難過？你到底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為什麼你就不能試著再給我機會，也試著給你自己機會？」

  方少凌的深情告白聽在沈予凡耳內像是一陣陣控訴，然而正因為這控訴的真實，沈予凡又一次傷心得不能自已。

  沈予凡的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方少凌的手臂上，灼傷的卻是他的心。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似乎太重了些，連忙柔聲撫慰。

  「予凡，對不起，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我們根本就是在慪氣，就像大部分的情侶那樣偶爾會鬧彆扭……我沒有娶別的女人，如果我真的要娶妻，我也只希望那個人是你。」

  沈予凡的淚水掉得更凶，心中五味雜陳，可她卻嘗出了其中的「感動」。

  她終於等到了，不是嗎？過了那麼久，一個人孤單寂寞、傷心難過了那麼久，她終究還是等到了撥開迷霧的那天了是嗎？

  「予凡，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回到我身邊。你不在我身邊的這兩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每天都是一個人，每天都只是上班下班，我快要忘了家是什麼樣的了。」方少凌感覺到沈予凡的情緒已平靜了一些，遂將她的身子在懷中扳正，害怕沈予凡逃走似的，將她圈在懷裡。

  沈予凡平靜地聽著方少凌的訴說，心中泛起一陣陣疼惜。她這兩年又何嘗真正開心過？她努力地想要拋棄過去，重新開始她新的生活，卻始終未能割捨那段有方少凌的記憶。

  「爸媽年紀漸漸大了，家裡的生意基本已交到我手裡，我每天都很累，這種累是前所未有的，因為情感上沒有歸屬，下了班回到家裡面對的也只是空蕩蕩的房子。我總想著，如果你在我身邊，那該多好！」方少凌仿佛又從回憶中走了一圈。「我媽曾對我過這樣的一番話，生意做得再大，錢掙得再多又如何，終究比不上枕邊有人知冷知熱。」

  沈予凡心中一陣悸動，那回在黎彩英門外不小心偷聽到他們母子對話的情景躍上心頭。

  「伯母這麼說是在暗示你該找個女子成家，這樣就不必再孤零零一個人。」這話像是蘸了醋，酸溜溜的。

  「所以我現在才抱著這個我想和她組成家庭的女人，告訴她我有多愛她，告訴她，在這兩年裡面我有多麼懷念她的一切。」

  輕輕一個愛字猛地震撼著沈予凡的心，進一步動搖著她的意志。她輕輕地掙開方少凌的懷抱，低頭不語，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方少凌的心因此再次緊張起來。

  他不能再失去沈予凡，他不想再過回那樣一個人的生活，他想和沈予凡一起，他只要她！念及此，方少凌定了定神，往後退了一步，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在天地及星空的見證下，再次許下愛的諾言。

  「我方少凌，願意娶我面前這位女士沈予凡做我的妻子，無論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貧窮，健康或是疾病，我都願意和她終生相伴，永遠不離不棄，愛她，珍惜她，直到天長地久。」方少凌頓了頓，眼裡是滿滿的深情，「同時，我會給予我的妻子以信任，對她為人的信任，以及對她的愛的信任。」

  沈予凡有一剎那的失神，恍若在夢境中。她沒錯過方少凌說的每一個字，尤其是最後一句，她知道那是方少凌自己加上去的。她心裡明白，她都明白。她覺得自己又一次與幸福零距離接觸，她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裡，她和方少凌都不會再是一個人。她期待著和方少凌新的開始。

  「沈予凡女士，」方少凌咽了咽口水，深情地看著沈予凡的雙眼，她的睫毛上仍掛著細細的淚珠，晶瑩剔透，在星光下熠熠生輝，煞是動人。「你是否願意嫁給你面前的這位男士方少凌，做你的丈夫，無論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貧窮，健康或是疾病，都願意和他終生相伴，永遠不離不棄，愛他，珍惜他，直到天長地久？」

  沈予凡想了想，「我……」她突地停了下來，「願意」二字久久沒落下，緩緩搖頭的動作代替了一切言語。她垂下眼瞼，眼中的光彩漸漸失色，雙手無助地撫上胸口。

  她怎能忘了自己的病？她不可以。

  下一刻，沈予凡再次落入方少凌寬大而溫暖的懷抱。

  「予凡，不要拒絕我，你的人我要，你的這顆心，我也要！」方少凌的態度異常堅定，擊碎了沈予凡心底僅存的猶豫，「你不能不要我！」

  「撲哧！」最後那句在沈予凡聽來像是小媳婦的抱怨，她忍不住笑了。

  「這麼嚴肅而神聖的時刻，你怎麼可以笑！」方少凌摟著懷中強忍住笑的沈予凡左右扭捏了幾下，「怨婦」的形象更加生動。

  「好，我不笑。」沈予凡努力配合。

  「那你快說。」方少凌凝睇著眼前人，催促著。

  「說什麼？」沈予凡故意耍賴。

  「說你願意啊！」某男說得理所當然。

  「是你強迫我說的！」都什麼時候了，小兩口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好，我不強迫你。你說。」

  ……

  沈予凡無語，這還叫「不強迫」？好吧，某男臉上好像……不高興了？

  「我願意。」平地一聲雷，某男心花怒放。

  方少凌雙手撫上那張他日夜思念著的臉，一個低頭，準確無誤吻上沈予凡的雙唇，一如記憶中甜美。此番失而復得讓方少凌徹底明白自己以往錯失了多麼重要的東西，在往後的歲月里，對於幸福他將會把握得更牢。

  彼時星空下已然一片靜謐，只有習習涼風一路將溫情吹送，就像他倆的愛，度過了嚴寒，迎來了盎然春意。

  給讀者的話:

  *原創作品*作者：白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