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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劇終)

2024-05-08 16:11:55 作者: 姒錦

  寶音在世安院住了下來。

  不是東方青玄願意的,更不是阿木爾情願看到的結果,但小寶音以公主之尊,行死皮賴臉之事,似是習以為常,不管東方青玄與阿木爾臉色如何,當夜穿著薄衫吹了冷風,入得世安院就病倒了。

  東方青玄要送她回去,她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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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青玄要為她找太醫,她不願。

  次日夜間,夏初七便拎著醫藥箱過來了。

  這個世上讓皇后娘娘親自出宮醫治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這麼一個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時候,好傢夥,小丫頭斜歪歪趴在東方青玄的錦床上,高翹著雙腳,嘴裡咬著一個萊陽進貢的梨子,手上翻閱著一本市井小說,正看得津津有味,那裡像生病的樣子?

  夏初七擰著眉放下醫箱,朝金袖使了個眼神。

  宮人們都懂事,喏喏出去了。

  搖曳的火光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

  寶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來了。」

  夏初七抱著雙臂,立在原地,不動,「聽說你病了。」

  寶音嚴肅的苦著小臉,「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嚴肅臉,「哪裡病了?」

  寶音「哎喲」一聲,摸摸頭,又摸摸臉,再摸摸肚子,到處揉了一遍,終於虛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極為無辜地沮喪著臉,可憐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寶音撒著嬌,眼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娘的臉色,又乖乖做個鬼臉,笑道:「想必阿娘最是清楚,心病還需要心藥醫的道理……寶音這病,沉疴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面語氣沉重,後面那一聲「娘」便是撒嬌了。

  換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撈起一根雞毛撣子就朝小丫頭的屁股揍過去。

  可今天她沒有動,而是認真地打量著她十一歲的女兒(上個章節,因作者腦抽,寶音年齡有誤。永祿五年臘月,寶音實歲十一,虛歲已十二),久久沒有出聲。

  她也是從少女時代過來的。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是叛逆的年齡。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家長越是打壓,她便越是逆反,若再使用「暴力」,只怕會適時其反。

  更何況,這還是一個十一二歲就喜歡男子也是天經地義的時代,寶音的小心思中,更不可能有後世小姑娘的負罪感……

  一瞬後,她落座床邊。

  看著寶音,她臉上的情緒,明滅變幻,卻是一種寶音從未見過的嚴肅。那眼眸里,還帶著一種淡淡的擔憂,看得寶音愣住,嘴裡咬著的梨子也拿開了。

  「阿娘……你怎麼了?」

  寶音其實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從小嬌寵,她或許任性,但本質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兒的頭上,輕輕撫順著她凌亂的頭髮,聲音如同和風細雨,「寶音,阿娘如果非要把你帶回宮去,你是不是會怨恨我?」

  寶音小性兒犟,夏初七性子也犟。

  在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夏初七幾乎從來沒有對寶音用過商量的語氣。這一瞬,寶音第一次感覺到了來自阿娘的尊重……她的阿娘,把她當成大人來看待呢。

  她心裡喜歡,卻沒有馬上回答。

  母女兩個面面相覷許久,小丫頭嘟著的嘴巴咬了咬,方才一本正經地點頭,「阿娘,每個人都說寶音不應當,寶音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阿娘,你有沒有試過,心裡有那麼一個人,一開始只是想念,慢慢的,他就變成了執念。不論過去多少時間,不論經歷多少事情,不論見過多少人,那個人的影子還在心頭,不因歲月、時間、距離而改變。除了他,只有他。」

  夏初七看著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進不得,勸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寶音看她不語,潤了潤乾澀的嘴巴,擰著小眉頭想了許久才開口。而這,這是她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不以玩鬧的方式與她娘交流,「阿娘,寶音長大了,是非對錯也有自己的衡量。興許結果會證明……寶音是錯的,但如果沒有嘗試過,就退縮了……沒有嘗試過,就放棄了……寶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樣描述,她考慮了很久。

  屋中微風舔舐著油燈,錦帳在輕輕擺動。

  好一會,她才捂著胸口,加重了語氣:「就像錯失了什麼,會終身遺憾。阿娘,給女兒一個機會,好不好……求你。」

  「寶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氣的臉,眉頭已擰成小山。

  寶音抿嘴一怔,從床榻下來,半跪於地,抱著她的雙腿,把小臉擱在她的膝蓋上,慢吞吞握緊她的手,輕笑,「阿娘,寶音知道您疼我……寶音知道您心裡的擔憂。寶音答應你……只要這一個機會,若阿木古郎在離開南晏之時,還未喜歡寶音,寶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動,忍不住捏緊她的手臂。

  「寶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寶音輕輕抬頭,烏黑水靈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她,聲音柔軟、清麗,像一隻剛破殼的小黃鸝鳥兒,閃爍的光芒里,滿是對這美好人間與感情的嚮往:「寶音只要這一個機會,只要這一段日子可以和阿木古郎在一起便可……這小小心愿,您也不肯成全?那麼我問你,當年你與阿爹,人人都說不可,你又為何執著?」

  人人都說不可,你又為何執著?

  夏初七一怔,撫著她的小臉,已是嘆息。

  「痴兒……」

  「呵,阿娘莫要嘆息……」寶音又趴在她腿上,臉頰磨蹭著她的腿,慢悠悠的聲音里,滿滿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長得好好看……看著他,寶音就會很開心呢。阿娘,你不覺得嗎?」

  一陣冷風吹來,錦帳被吹得呼啦啦響。

  屋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

  半個時辰後,夏初七從那間屋子出來。

  她拎著醫箱,帶著金袖,施施然的腳步,不若進來時那般急切,臉色也恢復了淡然和灑脫,只是夜風下的發梢,輕輕盪起,似添了一抹愁緒。

  東方青玄等在外面,看著她,捂唇一笑。

  「她沒事了?」

  寶音沉吟片刻,把醫箱遞給金袖,不請自坐。

  「煩請大汗添一盞熱茶吧,有點渴。」

  東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擰的眉頭,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喚如風入內,圍爐煮茶,又親自倒在白玉的盞里,遞到她面前,那一根根白皙修長的指節,一如很多年前,那個年輕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當年那一襲紅袍加身的錦衣衛大都督,風華絕代……

  嚴格來說,東方青玄成熟了,但不顯老態,三十多歲的年紀,比之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貴,內斂深沉,自有俘獲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著他,沒有說話。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語。

  寂靜的空間裡,只有茶蓋與茶盞輕輕碰撞的清脆聲,怪異地響在空間,卻又似敲在人的心裡,把這經年的歲月蹉跎與無奈分隔,都悉數化在了那裊裊茶香間……

  到底,流逝的只有時光,痕跡怎麼也抹不去。

  夏初七幽幽一嘆,一時無言。

  卻是東方青玄淡淡一笑,打破了寂靜。

  「我若不問,你是不是不準備開口了?」

  夏初七注視著他的眉目,「我能問什麼?」

  東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淺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靜,又像在竭力隱忍某一種難以壓抑的情緒,「要質問青玄的人是娘娘你,青玄已然搶了先機,準備好洗耳恭聽了,娘娘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頭一擰,搖了搖頭嘆道:「跟我就別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說,我有什麼可質問你的?我教女無方,讓她這般不管不顧的跑到世家院來撒野,讓你看了笑話……」頓一下,她又笑,「說到底,該道歉的人是我。當年那席話原本只是玩笑,卻不想一語成讖……」

  「並無一語成讖。」東方青玄笑著接話,輕輕抬手,像是不經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點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裡微涼。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兒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便是她自己,也很難接受這樣的感情,何況東方青玄?她再次皺眉:「這孩子,給你造成了困擾……但女兒是娘的心頭肉,當娘的人實不忍……大汗,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東方青玄神態平靜,「娘娘但講無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與大汗相識,又有哺育之情,這……久不見面,她想在此叨擾數日,還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東方青玄身姿似有一點僵硬,但表情仍是不變,算是默許了她的話,微一思索,笑道:「小丫頭的戲言而已,大人何苦當真?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數年不見,青玄也一直念著這個女兒。」

  說到「女兒」時,他的目光變深,看著夏初七,一雙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瑩,似蘊了無數情緒,卻讓人看不懂一絲一毫。

  「天祿的女兒,自然也是我的女兒。」

  夏初七低頭喝茶,避開那灼熱的眸光,笑著謝過,再抬頭與他寒暄時,他的神色已恢復從容與淡然。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字裡行間並無實質內容,卻一不小心談起一些過往的趣事,氣氛倒也鬆快。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辭。

  東方青玄將她送至世安院門口。

  天空中飛雪片片,寒風更似無情。

  宴賓閣是安置四方使節的地方,兩個人心裡雖然坦蕩,但不得不顧及彼此的身份,隔了有七八步的距離,互相施禮,再無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著上馬車那一瞬,東方青玄突地上前一步,輕喚,「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遲疑一瞬,她回頭,輕輕一笑,「青玄,珍重。」

  東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風雪中顯得有些蒼白。囁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處於一個城池,東方青玄想要見她不是沒有機會。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見面,也是正式場合,很難像今夜這般單獨相聚,圍爐飲茶,說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還有一肚子話,沒有來得及說。

  可除了那聲「珍重」,其他的,已無必要。

  馬車消失在街角,他回過神時,發生眼眶已有濕意。但頭頂上冷冽的風雪卻沒有了。

  為他撐傘的人是如風。

  他靜靜的,並不多言,數年如一日,只是跟著他。

  東方青玄笑嘆一聲,入了屋。

  小寶音占據了他的寢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剛剛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頭坐在那門口的台階上,身上披著他的袍子,嬌小的身子蜷縮一團,一副意興闌珊的表情。

  「阿木古郎,敘完舊了麼?」

  東方青玄不答,卻沉了臉色問:「這都多夜了,還不睡?」

  寶音笑嘻嘻地偏頭瞅他,「我是這麼好打發的人麼?」

  東方青玄:「……」

  看他不解,寶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積雪,走到他的身側,將還不及他肩窩高的腦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準備怎麼感謝你的大恩人寶音公主呢?」

  大恩人寶音公主?

  東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腦袋。

  「小丫頭!別胡鬧了,天冷,快回屋去。」

  寶音扁了扁嘴,拖著長長的袍子,圍在他的身邊繞來繞去,嘴上滿是小得意:「大晏皇帝愛妻若命,也護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發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見到我阿娘?……更遑論與她私下敘舊了。」

  東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著她。

  之前那句話,他還以為只是小丫頭隨意瞎扯,沒有想到,小丫頭的眼睛這麼精……不僅知道他喜歡她的阿娘,還知道,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吧?

  這般一想,他釋然淺笑,「小寶音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感謝你也是應當。」

  小丫頭眸子一亮,臉上滿是喜色。

  東方青玄笑得更為柔和,立於風中,一身白袍揚起,像與漫天的飛雪融為了一體,「在我離開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這裡,我會儘量抽空陪你。」

  寶音瞪大了雙眼。

  「阿木古郎……」

  天上掉了餡餅,她不敢相信。

  審視他良久,見他溫和的笑容不變,她才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耶——」寶音興奮地跳起來,「阿木古郎,你對寶音真好,真好啊,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笑笑,又揉她的頭,「義父寵著女兒,應當的。」

  寶音像見了鬼,臉色一變,偏頭瞪他。

  東方青玄又笑,「你阿娘可允了呢,從此我便是你義父了。」

  寶音耷拉下小臉:「……」

  一場小小的鬧劇,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結束在了永祿五年的臘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戶戶都在吃臘八粥,但寶音公主大鬧世安院的事兒,卻沒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卻發現,兀良汗王的身邊多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少爺。

  他僅十一二歲的年紀,言談間卻睿智聰慧,他與兀良汗王寸步不離,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親還是訪友,他都有跟在身邊。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卻無人敢問他的身份。

  東方青玄很忙。

  儘管他在大晏並沒有什麼實質的事情需要做,但這個時候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為富庶繁華的一座城市,四方來使,八方賓客,各種商賈,應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來的都是當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虛與委蛇,他每日也有無數的交際應酬。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哪怕極為重要的國之要事,東方青玄也絲毫都不避諱寶音的跟隨。他談事情,她就在旁邊默默的傾聽,偶爾朝他吐吐小舌頭,以詔示自己的存在。

  在這樣的日子,寶音便有了近距離觀察東方青玄的機會。

  也從而,見識到了各種各樣不同的他。

  卻沒有一種……是她記憶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嚴肅刻板地與別國皇子交涉政務,也可以淺笑盈盈地周旋於京城名妓的香風錦帕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嬈懶散地就著燭火看奏摺,也可以意態閒閒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聞。他可以和顏悅色地勸她加衣多食,也可以聲色俱厲的訓示她刁蠻任性。而且……他從不示於人前的醜陋左手腕,可以肆無忌憚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傷口有多麼猙獰,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見他安裝假肢時嚇得蒼白的小臉……

  他似乎很盡力……

  盡力扮演著一個父親的角色。

  同時,他也在盡力把他不曾示人的「醜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沒有看懂。

  每每在他閒下來的光陰里,寶音總會無聊的問起許多她小時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沒有了清晰記憶,卻曾經存在於她與東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裡把寶音撿回家的?」

  她帶著笑,用了一個俏皮的「撿」字,一邊問,一邊懶懶地吃著零嘴,那稚氣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東方青玄的記憶——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緊張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幾十條無聲無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鮮血,那一座被火燒成焦黑廢墟的延春宮,那個手起刀落被劈成了兩半的小嬰兒……傾刻間,似乎一個個都幻化成了猙獰的影子,鑽入了他的腦海……

  「阿木古郎?」寶音脆著嗓子在催促。

  東方青玄斜眸看她,輕聲回答:「菁華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寶音恍悟般點點頭,饒有興趣地又問:「寶音出生時可漂亮麼?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為之變色?」

  東方青玄眼皮微微一跳。

  這小丫頭,自我稱讚的本事不亞於她娘。

  他強壓笑意,做出一個嚴肅的嘆息表情,輕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懷著你時,在魏國公府終日惶惶,不得見天光,情志不暢,偏又難產,九死一生才將她產下……故而,你出生時……」

  寶音已是迫切,「怎樣?」

  東方青玄挑高眉頭,「很瘦,很小,很醜,像奄奄一息的小貓崽子……」

  寶音咀嚼的嘴巴停住,像被噎了。

  「那寶音怎麼長成大美人兒的?」

  東方青玄輕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寶音眼睫毛忽忽一眨,撇著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反正這個世上,除了你,也沒有人知道寶音小時候長什麼樣子了。」

  她原是無心一說,可這個事實卻讓東方青玄心頭微怔,想起寶音那日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

  說到底,他確實欠了這孩子。

  出生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只能跟他這個陰陽怪氣的人……也得不到絲毫的愛。

  「阿木古郎……」

  他在發怔,寶音軟軟的嗓音又響起。

  「嗯?」他偏頭,眸中又添柔軟。

  寶音看著他,眼珠子骨碌碌轉,「那寶音是何時學會走路的?何時開始長牙的?寶音第一次喚人,是先喚的阿娘,還是先喚的阿爹?」

  東方青玄思緒微頓。

  記憶里,那個稚嫩的,小小的孩兒,七個月長了第一顆乳牙,一歲零三個月才學會走路。在學會走路之前,她只會滿地亂爬,流著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東,她便爬到東,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書房做正事,她便「嗖嗖」從門口爬進來,像只小貓兒似的,抱著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過去……

  不過,她爬的時間很長,開始走路,卻走得很穩。

  至於,她第一次出聲喚人……

  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揉著額頭,突地一笑,自言自語道,「難怪你阿爹恨我……」

  他剝奪了太多趙樽身為父親的權力。但他,不後悔。不論寶音認不認他這個爹,在他的生命中,終是因了寶音的出現,有了那麼兩年短暫卻又美好的人生,讓他曾像一個父親那般,過了兩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說話啊,阿木古郎。」

  寶音的嗓子拖得長長,軟軟的,像個嬌氣的姑娘在撒嬌。東方青玄念及往事,低頭看她時,面色更為柔和輕暖,「寶音,你問這麼清楚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頭小手拖著腮。

  「因為我長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這個新名詞,東方青玄沒聽過。

  寶音向他解釋完,又滿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說,一個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寶音長大了,要寫出很多很多流傳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寫一部《寶音傳》。咦,對了,阿木古郎,你為什麼要給我取名叫寶音?」

  「寶音便是寶音,便是福氣。」

  「那為什麼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寶音?」

  「……」

  東方青玄頭痛,寶音卻把一個又一個幼稚的問題拋過來,五花八門,刁鑽古怪,問完一個,再來一個,今天問完了,明兒個想起,又繼續問。有一些問題,反反覆覆,不厭其煩……

  一夕一朝,如此過去。

  最後,東方青玄不得不嘆,「這世上最讓人煩惱的,便是作家……」

  寶音異想天開的《寶音傳》還沒有動筆,東方青玄已經在南晏住了一月有餘……

  寶音想: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去得很快。

  永祿五年正月,年味還未散去,趙樽派往通寧遠的儀仗隊便要出發了。

  他們此番前往通寧遠,是接了永祿帝聖諭要把廣武侯陳景夫婦的遺骸接入新京安葬的。遷墳這件事原本幾年前便下旨要做,但當時趙樽有了遷都和修帝陵的打算,所以此事先行撂下了。

  陳景生前隨他左右,死後想來也是不肯離去的。

  永祿五年初,趙樽在帝後陵寢對山的一處風水寶地為廣武侯陳景和夫人晴嵐新建陵墓,讓他夫婦二人死後也可陪伴帝後,被眾臣視為皇帝給予功臣的最高禮遇。

  如今,陵修好了,他的大婚過了,開春了,雪化了,天也放晴了……是時候接他夫婦回來了。

  然而南去的儀隊還未啟程,東方青玄便找來了。

  華蓋殿裡,這一對昔日舊友,清茶淡飲,執棋對弈,不知不覺已是三更,見他仍不開口,趙樽索性單刀直入,「說吧,何事求我。」

  東方青玄莞爾,笑得風華絕代,「老相好了,何必說得這麼難聽?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麼?」

  趙樽臉色微沉,那濃濃的帝王之氣下,是壓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這意思是他不說,他便要離開了?

  東方青玄笑嘆,「又是這樣。我啊,就拿你沒辦法。」那樣子像在說翠紅樓的「小甜甜」似的,語氣別提多麼彆扭。

  趙樽輕哼一聲,不動聲色。東方青玄卻輕笑著傾身,湊近他,笑得古怪,「天祿,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墳,可不多挖一個?」

  他說得詭詐,趙樽挽唇,「挖誰的?」

  東方青玄輕笑,「我。」

  當年東方青玄在應天府浦口碼頭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墳冢過了這麼多年,早已青草覆蓋,因他本身還活著,一直少有人打理。

  趙樽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為何要挖?」

  東方青玄繼續笑:「那墳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後,還得被人笑話……好歹我也是南晏風雲人物,為你們趙家鞍前馬後來著,結果落一個草蓆裹屍的下場,怎麼想,都虧了一點吧?」

  趙樽眯子微微眯起,審視他的臉,久久不動。

  好一會兒,他冷芒收斂,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墳冢遷入新京,為你的不白之冤平反,再為你大肆操辦喪葬後事?」

  東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願意?」

  趙樽淡淡掃他,眸底的情緒如煙似霧,起伏變幻了一會兒,終歸只有一聲喟嘆:「只要你給銀子,朕無不可辦之事。」

  東方青玄眉頭微蹙,「夠狠!……你這麼愛錢?」

  趙樽放下茶壺:「有妻如此,我亦無奈。」

  三個月後,南行的錦衣儀隊回京了。

  他們在通寧遠費時足有半月,按照當時耿三友埋葬陳景與晴嵐的地點,卻沒有法子找到陳景與晴嵐的屍骨——那個地方,已成一片亂葬崗。

  戰火紛飛的歲月,多少人死於無辜?

  又有多少人,無名無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趙樽大怒,「飯桶!」

  可縱使他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也無法改變結果。前往通寧遠的儀隊整整七十二人,歷時半月,將亂葬崗里的孤屍野骨都清點過了,但啟出來的遺物里,沒有半點可以證明陳景與晴嵐身份的東西,更加不能證明哪一具是他們的屍骨。偏生屍骨太多,又不能全部運回,儀隊只得含淚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過多年,許多事已無法查證。

  趙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幾次哽咽。

  「我對不住陳景……是我對不住他,早該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這樣的下場。

  「趙十九,不能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雙清亮的瞳仁濕潤著,卻滿是期待,「當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傳聞……一個傳一個,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陳景與晴嵐兩個究竟……在哪裡,也未有定論。萬一……他們與我一樣,得了什麼奇遇,去了另一個地方,正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麼奇遇?

  這麼多年,他們若活著,早就回來了。

  趙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緊緊撫著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不過,次日,趙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寧遠,將那裡的一座座孤墳,全部予以重建,並責成當地官員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著他的舉動,心底唏噓。

  當趙十九歷盡艱辛坐上尊位,終可俯瞰天下時,舊日忠屬卻已不在。榮華富貴不能共享,就連屍骨也在歲月滄桑中失去,縱是執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樣的離別,那是何種的苦痛?

  帝陵對山那一座陵墓也沒有空著。

  五月初八,黃道吉日,陳景與晴嵐衣冠入冢。

  同樣葬以衣冠的人,還有東方青玄。

  在這件事情上,不得不說,這位大汗有一點不要臉。他並沒有像之前所說,要趙樽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尋了一處風水之地,修了一個孤墳。並親自在墳前碑上提寫「南晏錦衣親軍都指揮使東方青玄之墓」。

  於是東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於是他把百年之後的棲息地都安排了。

  於是他成功把趙十九氣得一日沒有上朝。

  按寶音的說法,「這一招無恥得令人髮指。」她揚言,要把兀良汗王這一筆寫在她今後的小說中,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國非己國,前來南晏的各方使節早就已經帶著南晏的特產,拎著大包小包陸續離開了。至此,東方青玄已在南晏逗留了數月之久,似乎也沒有理由再留下。

  寶音是一個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纏東方青玄纏得很緊,人人皆見。

  可就在東方青玄準備回國行程時,她卻一反常態,不僅沒有眾人以為的那樣,又鬧,又吼,又哭,反而安靜得出奇。斂著的小臉上,那凝重的表情,不像孩子,卻真的像一個大姑娘那般。

  好多人說,寶音公主長大了。

  看著奴僕們打點行裝,她也會笑著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還親自把東方青玄那些似乎帶著幽幽香氣的衣裳疊得整整齊齊,再一件一件裝入箱籠。

  她沒有大家閨秀的矜持婉約,卻矜貴能幹。

  由此可見,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趙樽其實把她教得很好。身為長姊,那幾年她照顧炔兒成了習慣,對生活瑣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宮女的幫忙,衣裳疊得線條整齊,燙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貨,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這些優點,都是東方青玄沒有料到的。

  一個小小的孩兒,竟會那麼多。

  默默關注著,他改變了對趙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卻不明白,這趙樽教育出來的女兒,前一陣子還整天嘰嘰喳喳的像一隻小麻雀,在他跟前竄來竄去,這兩天為什麼卻突然就沉默了下來?

  寶音不問。

  她什麼都不問。

  不問東方青玄具體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問他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再到南晏,一張稚氣可人的小臉兒上,有著不屬於她年紀的內斂,還有……波瀾不驚。

  果然是趙樽的女兒,這副模樣兒,與趙炔、與趙樽,竟然都有異曲同工之處,讓東方青玄不由嘆氣。

  「寶音……」

  她正在擦手,聞聲抬頭,看著他笑,「義父,有事?」

  東方青玄一驚。

  她之前從不叫他義父,可是這臨走的時候,她卻是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總是刁難他,動不動要他抱,要他背,要他餵她吃東西,儼然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間,怎麼就變了?這丫頭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麼了?有問題?」寶音偏著頭,臉上帶著燦爛的笑。

  東方青玄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然後,又點頭,微微一笑。

  「寶音終於長大了……好。」

  離開南晏的前一日,東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的後山。

  那一座孤墳,是他自己的墳墓。

  時令已入夏,山上草木繁茂,那座孤墳隱於樹叢里,似是又添不少蕭瑟。東方青玄撩起袍角,一個人慢慢走近,卻發現墳墓邊初長的雜草已經除盡,墳前還有祭拜的香燭,墳冢前的空地上,還有一片人工開出花地,地上種滿了花草,像是剛種上不久,還未成活,但花草葉兒卻在盛夏的陽光中,綻放得美麗妖嬈……

  是誰來拜祭他這個活死人?

  又是誰心血來潮,跑這兒種花來了?

  久久站立,他突地長長一嘆,「出來吧。」

  背後響過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人沒有說話。

  東方青玄也沒有回頭,只輕聲問:「你做的?」

  那個人還是沒有說話。

  他微微低頭,睨著墳冢前的香燭,又問:「寶音,這些日子,我想告訴你的話,我想你都已知曉,我就不再贅述。這一次離開,我不會再來南晏了,但……你若有什麼困難,我定會助你。」

  身後的小人兒還是沒有說話。

  東方青玄靜靜站著,也沒有回頭。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一個小小的孩兒,一個他從襁褓里捧出來的孩兒。

  她那樣執拗的感情,本是不該。可他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影響她,去幫忙她,讓她轉變,這是他的失敗……在今兒之前,他聽到她喊那一聲「義父」,以為她終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畢竟小女兒心態,過兩年,遇到可心的兒郎,也就成了過眼雲煙,哪知小丫頭竟固執如斯?

  微風輕輕拂過去。

  山上,樹林,衣裳單薄,竟有涼意。

  他喉嚨微堵,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寶音,我回了兀良汗,就將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後續無人……我年紀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干臣子,也不允許他一拖再拖。

  這一點,寶音懂的。

  她微微咬咬下唇,還是沒有開口。

  東方青玄覺得腦子有些發脹,不是疼痛,不是暈眩,只是煩躁。他腳步挪了挪,走近看著石碑上的幾個字,一字一句道:「世間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總遂心愿。寶音,你得明白這個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個老父,不停叮囑。

  山上,幽幽的風,輕輕的言,拂過寶音柔柔的發。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了上山後的第一句話。

  東方青玄心裡一繃,慢慢回頭,「你說。」

  寶音抬眼看著他,這個時候,東方青玄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張白皙得清透的小臉,略帶蒼白,下巴也尖了不少,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澤,卻定在他的臉上,像釘子似的,穿過他的眼睛,滿是哀怨,「是不是我許了人家,你便會再來南晏?」

  東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麼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樣的目光,在陽光下太過清亮,太過無辜,太過稚嫩,就像此時從樹葉中穿落墳上的陽光,明亮得幾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裡的層層陰霾……

  沉默許久,他僅有的右手微微握緊。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聲音響起。

  「寶音,我的人生,與你無關。你的人生,也與我無關。」

  這句話有些殘忍,卻是實話,是他不得不說的實話。

  寶音嘟著的小嘴,又抿了抿。

  「那阿木古郎,來日寶音出嫁,你會來南晏嗎?」

  「寶音。」東方青玄慢慢走近,看著她小小的一點,看著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頭與他對視,然後,他笑了。

  笑時,他溫軟的掌心揉了揉她的發頂。

  「傻丫頭,姑娘大婚,義父自是要來。」

  「好。」寶音輕輕咧嘴,笑了開來。

  那笑容沒有聲音,靜靜的,像一朵帶著露水的花骨朵,慢慢開放在寂靜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艷麗的陽光,落入東方青玄的眼睛裡,然後,他聽見她一字一頓。

  「畢竟在這個故事裡,我不是主角。」

  她轉了身,陽光下的影子,瘦小的一抹。

  腳步踩著草地,沙沙的響,裙裾拂在草叢,窸窣不停。她終於一步一步走得遠了……

  東方青玄嘆一聲,拳頭緊緊攥起。

  幾乎突然的,他有點悲傷。

  「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寶音一半的勇氣,我若有阿木爾一半的堅持,我若有天祿一半的運氣……我的餘生里,可會有你?」

  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

  他一個人站在自己的孤墳前,看著明亮的天空,慢慢闔上了雙眼,飛揚的眉頭緊擰著,一動不動,像一個孤獨跋涉了千年的行者,走過了千山萬水,終於嵌入這漫山遍野的蔥綠中,變成一抹孤零零的白影,一座歷經了滄海桑田,依然不悔的雕塑。

  阿楚與天祿的幸福,只是他的孤獨。

  若是能忘,該有多好?此刻,他這麼想。

  「阿木古郎——」

  遠遠的,寶音停下腳步。

  就像若干年前在額爾古的河岸上,她被趙樽與夏初七帶走那日一樣,她只是叫他,遠遠地叫他的名字,溫暖的,親人一般的笑著,她突然問他,「欽天監的人說,明日會下雨,寶音就不送你了。」

  要下雨麼?

  東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陽光。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沖她擺手。

  寶音離他有些遠,遠得幾乎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分明看不清,他的眉目卻似乎刻在了腦子裡。她朝他一笑,拎著裙擺,蹦蹦噠噠地出了樹林,嘴裡似是還哼著小調……

  那是一首漠北草原的小調。

  她想:若是此時下雨才好呢……

  下了雨,便不會有人看見她在哭。

  ——

  史載:

  永祿五年六月初三,滯溜南晏半年之久的兀良汗王阿木古郎辭別南晏帝後,返回兀良汗,途經嘎查和額爾古時,停留數月之久,再行北上回都城。

  那一日,永祿帝設宴,親自為兀良汗王餞行。除了皇后,赴宴的有數位南晏王公大臣,但被兀良汗王視為親生女兒的寶音公主染上風寒,並未出席。

  永祿六年臘月初七,在南晏皇后又一年生辰那日,兀良汗王在漠北冊封大妃。整個都城一片歡聲笑語,大典之盛為漠北草原之最,堪比北狄哈薩爾太子大婚,卻無人得見兀良汗大妃真容。

  永祿九年正月,噩耗傳入南晏,兀良汗大妃歿,留下一子,取名巴圖。大妃亡故後,兀良汗王從此一生未娶,其愛妻之舉,在漠北草原上,被傳為佳話,那一位由始至終無人得見的美麗大妃,也成為了兀良汗人的傳說。

  永祿十年,阿木古郎在額爾古進行了大規模軍隊檢閱,由此他領著他的漠北草原之狼,開始了他又一次的盛世征伐,從土剌河開始,並殲了漠北草原上數個遊牧部落,再一次擴大了兀良汗的疆域,直逼北狄與南晏,天下譁然,眾人皆懼,但他的馬蹄,卻終身未再踏入南晏,與北狄也睦鄰友好。

  與此同時,南晏在永祿大帝的政改之下,輕賦稅,重吏治,開港口,勤通商,辦教育,建醫館,復甦農業,重視治安,成為了一個橫跨大陸的盛世強國。

  永祿十三年,南晏寶音公主出嫁,永祿大帝擬旨通令四海,稱「佳偶天成,良緣喜結」。南晏舉國同慶,兀良汗派使前往送賀禮,阿木古郎並未親至。

  永祿十五年……

  於是,故事終於要結局了。

  漠北草原上,清晨的微風吹開了迷霧,陽光赤拉拉地照射在綠油油的青草上,牛羊在肥美的河岸吃草,一個八九歲的少年身著鎧甲,揚鞭策馬,雙目熠熠生輝地看著身側風姿不減當年的父汗,笑容里,有十足的自信。

  「父汗,草原那頭是什麼?」

  「草原那頭還是草原。」

  「父汗,巴圖想去看看……」

  「……有何可看?草原那頭還是草原。」

  「那……」小公子眉頭斂緊,聲音遲疑,「那巴圖可以去看看我的阿娘……不,我阿姑嗎?」

  阿木古郎望著南方那一片連綿不絕的草原,眉頭皺得極緊,眸底情緒漂浮不定,像是封在一潭深淵裡的水波。輕盪、擺動……最終歸於平靜。

  「去吧,你隨我習武,也好些日子沒回去了。阿木爾又該怪我——」

  小小少年歡呼一聲,高揚著馬鞍,呼嘯著策馬離去。

  風中飄動的是他奶聲奶氣的尾音,不知為何,阿木古郎卻想起了另一個同樣稚氣的聲音。

  「畢竟在這個故事裡,我不是主角。」

  如他,也不是主角,終是別人的盛世。

  ——

  後記:

  永祿十六年,永祿帝禪位於皇太子炔,攜皇后退隱。年僅十六歲的皇太子炔登基,改元光啟,史稱光啟帝。光啟帝繼位後,南晏軍事力量得到迅猛發展,並穩定了其父在位時的富庶之景,成為再續傳奇的新一代君主,其文治武功,廣為後世傳頌,光啟朝也被後世之人與永祿朝並稱為「光祿盛世」。

  光啟二十年臘月初七,永祿帝卒於順天府。次日,懿初皇后於帝靈前含笑離世。

  同年臘月二十,消息傳入兀良汗。

  那一日,漠北草原上狂風堆雪,天氣如同利箭,令人生寒。兀良汗王得悉喪報,從馬上摔落,卒於臘月二十風雪之中。

  光啟二十一年正月,新年伊始,南晏寶音長公主,獨自一人遠赴兀良汗。數月之後,她孝服抵南晏京師,攜骨灰一壇,葬於帝後陵寢後的衣冠冢。

  光啟二十一年臘月,寶音公主為爹娘守孝,於陵前結廬,不復現於人前,卻寫出數本流傳甚廣的小說。

  光啟二十一年,兀良汗巴圖稱汗王。

  次年,巴圖舉兵南下,戰火再次點燃。

  而那些,是另外的一個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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