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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8)青玄

2024-05-08 16:11:52 作者: 姒錦

  月下飛雪,賽銀欺霜。

  皇城巍峨的宮門,在風雪中打開了。

  夜幕下,一輛漆成烏釉般深色的四轡馬車慢慢從中駛出,馬車轅上插著的旗幡分明屬塞外兀良汗國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軍見了那車,卻畢恭畢敬地立於兩側,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共四匹健壯的漠北健馬,蹄聲烈烈。

  馬車巨大的輪子壓在青石板上,發出吱吱的脆聲。

  一行數十個侍衛,隨在馬車之後,聲勢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們,見到這陣仗紛紛避讓不已。

  東方青玄素來高調,不管是曾經的錦衣衛大都督車駕出行,還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現,他每到一處,必引得人膽戰心驚不可,似乎永遠都得以一種近乎碾壓的姿勢過路。

  街道中間,一片空曠。

  

  也正因空曠,方顯那居中的一騎極為矚目。

  那一人一馬是突然從道邊衝出來的,差一點令兀良汗的馬夫收勢不住撞上去,嚇出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爾,不得無禮!」

  厲聲阻止他的是如風,不等巴扎爾把話說完,他已越過馬車,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寶音公主駕到,衝撞貴駕,還望公主見諒!」

  巴扎爾一凜,脊背生出汗來。

  這天下誰惹得起寶音公主?

  他不僅是南晏皇帝的心肝,還是兀良汗王的寶貝。

  摸了摸涼涔涔的脖子,他暗自慶幸,剛才沒罵她娘。

  十一歲的小寶音坐在一匹棕紅的大馬上,馬飾華麗非凡,更顯她個子嬌小,稚氣。她平常雖比同齡的姑娘更為早熟,但到底也是一個孩子,被如風一喊,幾乎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嘟著嘴巴便問:「咦,怪了。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兒的幫忙下偷溜出宮,穿了一身小太監的衣衫,為了避這大風雪,頭上還裹了一張不倫不類的大頭巾,幾乎遮了她半個身子,除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幾乎沒有任何特徵。

  如風苦笑,正想回答,馬車中卻傳來一道清越的低笑。

  「除了寶音公主,誰敢攔我馬車?」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風便默了,靜靜退下去。

  寶音對東方青玄的話很是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轉到了馬車上。她輕哼一聲,小嘴巴撅得高高,勒著馬韁繩便慢悠悠走上去,奶聲奶氣的話里,似有責怪。

  「阿木古郎,你說話不算數,羞是不羞?」

  一聲似嘆似無奈的感嘆後,緊閉的車帷撩開了。

  東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現在簾口,影影綽綽,比簾外銀白的飛雪更為皎皎白皙。他看著風雨中佇立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問:「寶音,天這麼冷,宮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帶侍衛就出來了?」

  寶音小下巴微微抬,說得頗有些驕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無偷無竊,更無行兇詭詐之事,寶音如何出來不得?你當是你那蠻荒之地麼?」

  東方青玄:「……」

  與小孩子爭辯不會有結果,東方青玄也不屑為之。他暗自腹誹著趙樽對寶音的「教育方式」,修長的指尖揉向額頭,淡淡道:「便是沒有危險,但今日是你父皇和母后大喜的日子,你出宮也是不妥,趕緊回去吧。」

  寶音斜眼看他,「正因如此,我才應當離開,不做打擾他們的討人嫌啊……難道阿木古郎不懂?」

  東方青玄:「……」

  小小孩兒,竟這般強辯。

  這寶音哪還是他當初捧在掌心裡牙牙學語的樣子?

  東方青玄重重嘆口氣,「那好,你找我做甚?」

  寶音捏著馬鞭,看著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雙烏黑的眸子,像染上了瑩瑩星光,可卻沒有聽他,只自顧自道:「阿木古郎,你還是這般好看。父皇說,漠北的風沙很烈,荒漠中沙石滾滾,你生活在那裡,肯定變得又老又丑……沒想到,竟這般好看。」

  東方青玄喉頭微甜,「你父皇說的?」

  寶音老實的點點頭,「嗯。」

  東方青玄唇角一勾,笑了:「他還說什麼了?」

  寶音眸中微狡,嘿道:「你這般向小姑娘套話,真的好麼?」

  東方青玄:「……」

  寶音看他舒展的眉頭又皺緊,不由咯咯笑開,那慧黠靈聰的小模樣兒,令人心憐不已:「不過寶音與阿木古郎最是要好,備不住只好出賣父皇了。他還說,阿木古郎不僅又老又丑,脾氣還極為暴躁,見到漂亮姑娘就又打又殺……」說到這裡時,她的馬兒已經靠近了馬車的窗邊。她停住話,猛地朝東方青玄做了個鬼臉,「但寶音從來不信。他是見寶音喜歡你,自個吃醋呢……」

  東方青玄:「……」

  十一歲的小孩子,真不能把她當孩子了。

  這小腦袋瓜里,都裝了些什麼?

  「皺眉不好看。」寶音瞪著他,突地摸摸面頰,又抬頭望望天,睨他道:「寶音的阿娘教育弟弟說,身為男子得有紳士風度,得保護姑娘……阿木古郎,寶音在風雪中呆了這麼久,你為何都不請寶間上你馬車?」

  東方青玄自詡天不怕地不怕,對著這麼個似懂非懂的小屁孩兒,卻有點無可奈何。他睨一眼寶音骨碌碌的黑眼珠子,不再與她瞎掰扯,只嚴肅道:「曉得冷還出來?我馬上讓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寶音吼得很大聲,吼完了,又轉身拍了拍馬身上掛著的行囊,認真道:「你沒有看見麼?寶音的行李都帶好了,這次出來,就沒準備回去了。」

  東方青玄一驚,「你要做甚?」

  寶音咧開小嘴,笑得嘚瑟,「與你私奔。」

  東方青玄:「……」

  若換了旁的姑娘前來示愛,他有一萬種手段讓她乖乖滾蛋,可面前小丫頭片子是寶音,是一個很疼愛卻不懂人事的小孩兒寶音,是他從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裡疼愛的寶音。他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突地一嘆。

  「寶音,再別說傻話了,你是我女兒。」

  寶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東方青玄直視她,「我是你義父。」

  寶音狀似吃驚的「哦」了一聲,一本正經問他:「你這麼拽的認親,我父皇……同意了麼?」

  東方青玄:「……」

  小寶音看他板住了臉,又放軟了聲音撒嬌:「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不為所動,喚著如風送她回去。可她身下的棕紅大馬,卻似感覺到小主人的情緒,揚蹄「嘶」吼一聲,配合著寶音直勾勾盯著東方青玄的動作,也瞪目盯著如風靠近,樣子狂暴得緊。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誰奈我何?」

  寶音掃一眼如風,調轉了幾次馬身才穩住它。

  她的臉仍向著東方青玄。

  在一人一馬躁動的較量中,夾著飛雪的風,吹開她頭上的大巾子,帽子蓋不住的凌亂絨發,在鬢角緩緩飛舞,她稚氣的小臉上有堅持、有執拗,她坐於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沒有半點小姑娘的嬌氣,倒添了幾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

  「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準備還麼?」

  東方青玄脊背靠在車壁上,左手的假肢處,被冷風貫得隱隱酸疼,但面色不變,仍是只笑,「我救了你,養了你,何來欠你?」

  寶音嘟唇,又笑著朝他伸出手去。

  「你抱我上車,我便告訴你。」

  東方青玄深知「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更何況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小神。他唇角帶著漫不經心的笑,身姿懶懶倚靠在車上,一動也不動,「寶音,你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兒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頭得空,我再與你細說。乖,聽我的話,乖乖回宮,免得你爹一會兒尋不著人,事就大了。」

  寶音盯著他,搖頭拒絕,「我爹今夜才不會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說你沒有欠寶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寶音一出生就見不著爹娘,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從此瞎了眼,喜歡上你,這不是欠又是什麼?」

  東方青玄:「……寶音。」

  他的聲音,已是無力。

  小寶音伸出的雙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蠻橫半是撒嬌。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寶音上車。」

  東方青玄面色一斂,少了幾分平常慣有柔和笑意,添了幾分凝重的冷漠。僵持了好一瞬,看小丫頭堅持的神色,他終是伸手拉住她,把她帶入馬車中,放在對面的墊子上坐好,低低吩咐。

  「調頭,回宮。」

  這是要親自送她回去?

  彆扭的哼了一聲,寶音大吼:「我不……」

  她尖細的嗓子劃破了夜空,可卻沒人聽她。

  一行車隊轉了一個彎,又往宮中行去。

  寶音十八般武藝都用盡了,見他仍然不為所動,哭喪著小臉,小心翼翼挪過去,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討好:「阿木古郎……你不要這麼絕情好不好?不要始亂終棄……好不好麼?」

  始亂終棄?東方青玄唇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這真是寶音,一定懷疑她是不是趙梓月的女兒。

  「阿木古郎,你說過的,你喜歡寶音的……你說你得了空閒,便會從漠北來看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沒有來……你派人送來的杜鵑花開了三次,還是沒有來……阿木古郎,寶音好可憐的,爹不疼,娘不愛,整天受弟弟欺負……」

  小姑娘說得委屈,小鼻頭吸吸,小嘴巴翹翹,像一顆受盡虐待的小白菜似的,聽得東方青玄眉頭直皺,哭笑不得。可哪怕明知道她瞎掰的,卻很難向她動氣。

  「寶音……」他看一眼不停扯他袖子的小手,解釋得有些艱難:「大人的事,你是不明白的……這些阿木古郎如今也與你講不明白。只能告訴你,阿木古郎喜歡你,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就像你爹對你那樣……」

  「可寶音不要阿爹對我那種喜歡,要阿爹對阿娘那種喜歡。」

  東方青玄一窒。

  這小丫頭還真是大膽,小小年紀說得這般理所當然。

  她離開他這幾年,趙樽那廝到底都怎麼教她成長的?

  想到如今她這些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動怒。

  那感覺就像被人教壞了自家小孩一樣,哪怕趙樽是她親爹,他也想要揍他一頓。

  暗自生著恨,他就著馬車裡淡淡的光線,凝重地看著寶音,終是狠下心來,嚴肅道:「寶音,你不懂。那樣的喜歡是不能隨便給人的。而我,也只能給一個人……」

  寶音一愣,「誰?」

  東方青玄眉頭皺緊,「兀良汗的大妃。」

  寶音撇撇小嘴巴,說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寶音麼?」

  東方青玄被她氣笑了,表情一松,聲音也柔軟下來,「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會有意見……」

  他有大妃了?

  寶音張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

  他有了大妃,她便不能糾纏他了。

  阿娘說,這樣的人稱為「第三者」……

  小寶音沮喪不已,拽著他袖子的小手扯得更緊,「阿木古郎,你……是一個負心漢,居然不等我長大,就娶了大妃。嗚……」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哇」的大哭起來。

  這哭聲,完全是小女孩兒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沒吃上心愛的食物,就像沒玩上心愛的玩具。

  東方青玄一愣,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他撫著她的背,寬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們家寶音這麼可愛,等長大了……那些想娶寶音的男子,不得從長安街排到承天門麼?到時候,估計得你父皇派兵去趕……」

  「噗」一聲,寶音被他逗笑了。

  她吸吸鼻子,像是想通了什麼,小臉上還掛著淚水,唇角卻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說,你是屬狐狸的,慣會騙人,寶音還沒有見到你的大妃,是怎樣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為了哄寶音,故意編故事來著,對不對?」

  東方青玄眉梢一揚,「我會讓你見到的。」

  寶音偏頭,「當真?」

  小丫頭正色的樣子,像個小大人似的,眉頭微微擰起,額頭上嬌細的絨毛也在她的凝視中微微舞動……

  東方青玄突然頭痛不已。這么小的孩子,怎麼就這麼難收拾?

  良久,他闔了闔眸子,「嗯」一聲。

  「會的。今日太晚,她已睡下,改日帶你去見。」

  寶音拿他的袖子抹乾眼淚,又成了一條好漢,「一言為定。」

  馬車停在承天門的側門外,沒有再往裡。寶音在如風的幫忙下,跳下馬車,又坐上她的棕紅大馬,在幾個侍衛的保護下往門口走去。

  走了十來步,她依依不捨地揮手向東方青玄道別,東方青玄也朝她擺手,示意她走快一點。可小丫頭也不知想到什麼,又打馬跑回來,把小腦袋從他的車簾里伸進來,盯住他問:「阿木古郎,他們都說我長得像爹,你以為呢……?」

  「嗯?」東方青玄不明所以。

  「嘿,我覺得我其實像娘的。」

  嬌嬌的一聲之後,棕紅大馬竄了出去。

  東方青玄身姿不變,端坐在馬車裡,看著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額頭突突的跳……小丫頭確實有些像她娘。不過不是五官,而是她這小性兒,跟個野孩子似的,哪有半分小姑娘的靦腆?

  搖了搖頭,他不由為她今後的夫婿擔憂起來。

  *

  出乎寶音的預料之外,炔兒還沒有離開,他領了個小太監就站在東宮殿前,意態閒閒的樣子,像是在月下賞雪,又像在看著她。

  寶音把馬韁繩交給小太監,隨便把帽子和頭巾也一併丟了過去,砸在他的腦袋上,然後信步上了台階,看向趙炔。

  「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曉得冷嗎?」

  趙炔神色微微緊繃,那高冷的表情像足了他爹。

  「等你。」

  「等我?」寶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偏頭看他,微微眯眼,「你知道我會回來?」

  「嗯」一聲,趙炔應了。

  「你怎麼知道?」寶音急火火的問他。

  「這還用問?」趙炔皎月下的小眉頭,似是一挑。

  「……好哇,既然你知道,還讓我去?」寶音羞惱不已。

  「不撞南牆,你如何會回頭?」對他家長姊一波三變的表情,炔兒似是早已習以為常,以六歲的年齡,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負手對著台階上靜靜發狠的長姊恨其不爭的一嘆,「如今也只有把阿娘的話送給你了。」

  寶音在東方青玄那裡受了委屈,又在趙炔這兒受了委屈,表情本來已經很難看了,但聽到他說有阿娘的「金玉良言」做指導,頓時又興奮起來,幾乎是蹦跳著上了台階,走到矮她半個頭的弟弟身邊,樂滋滋地問:「什麼話?炔兒,快,快告訴長姊!」

  趙炔側頭,正色道:「事已至此,洗洗睡吧。」

  說罷他不看寶音氣得冒綠光的臉,輕輕拂袖,單手負於身後,昂首挺胸地大步入殿,往寢宮方向走去,那小屁孩兒裝大人的樣子,氣得寶音幾乎忘了自己也是小屁孩兒,很想揍他。

  「趙炔!你給我站住。」

  炔兒果然好脾氣地站住了,回頭看她。

  「長姊,真話總是很殘忍,卻是對親人最好的表達。」

  「……你個小屁孩兒!」寶音握緊拳頭,恨聲道:「你給我等著看啊,我堂堂大晏朝最為貴重的長公主殿下,這麼美麗,這麼善良,這麼大方,這麼可愛……我想要做的事,會做不成嗎?」

  「是很重。」炔兒難得一笑,「旁人撞了南牆也就回頭了,可你就因為太重了,愣是沉得回不來……」

  「啊!趙炔——」寶音沖了過去。

  「打皇太子,是重罪。」

  趙炔看著她揚起的拳頭,淡淡地笑。

  寶音「嘿嘿」笑著,拳頭陰惻惻擊在他小屁股上,「這是長姊在教訓幼弟……不要說你只是皇太子,便是你有一天成了天子,長姊該揍你時,還得揍你……揍得阿爹阿娘都不認識你。」

  趙炔臉一黑,「……家門不幸。」

  *

  宴賓閣里,住滿了四方來使。

  安排兀良汗使者住的地方,在宴賓樓東側的世安院。

  時下以東為尊,趙樽給東方青玄的待遇向來不錯。

  燒著地龍的房間裡,阿木爾看著東方青玄從入屋起就緊緊皺著的眉頭,親手為她沏了一壺香氣盈鼻的碧螺春,放在紫檀木的茶几上,輕聲問:「為何愁眉不展?遇到他家小魔女糾纏了?」

  「不要那樣說她,她還是孩子。」東方青玄面有不悅。

  「那我要怎樣說?」阿木爾言笑淺淺,「或者說,哥哥,你真的打算娶了她做兀良汗大妃,與南晏聯姻?」

  「胡說八道!我是她義父!」東方青玄聲音微厲。

  阿木爾輕呵一聲,似笑非笑,「你認人家做女兒,人家未必肯認你做爹。哥,你醒醒吧——」

  她的說法,倒是與寶音不謀而合。可東方青玄對寶音原就只有父女之情,何來男女之意?不說讓他接受,便是聽阿木爾提起,他都覺得罪惡,哪能有半分妥協與念想?他不願聽她這種有違倫理的言論,只輕淡看她一眼,換了話題。

  「今日怎不入宮赴宴?」

  「我為何要去?」阿木爾反問。

  這個問題,東方青玄覺得不需要回答。

  當年阿木爾要死要活地留在南宴,不肯跟他回兀良汗,不就為了有機會可以看見趙樽麼?這五年來,她哪一天不在盼著趙樽會回心轉意?哪一天不在盼著見他一面。可事到臨頭,她卻拒絕了,自是讓他生疑。

  「五年光陰,我若還看不明白,便是真傻了。」

  阿木爾在靈岩庵修行五年,青燈古佛的日子,雖然非她初衷與意願,可既然此言出自趙樽之口,那麼,她便肯去做。五年裡,她抄經文、穿僧衣、敲木魚……沒有一日不想他,可終是明白了,她得不到他……永遠,也得不到。

  「這麼說,是放下了?」東方青玄輕問。

  阿木爾面有嘲弄之色,「若能放下,我又何苦固執如今?」微微一嘆,她提了提裙擺,坐在東方青玄身側的椅子上,「不是放下了,是在心裡發了芽,生了根,茁壯成長了……」

  這席話似有所指,又似什麼也沒說。

  東方青玄打量著她的眉眼,「那你今後有何打算?」

  他曾以為,東方阿木爾對趙樽的執念,這輩子肯定都是放不下的了。沒有想到,五年的廟庵生活,倒是讓她有了這樣的轉變。對於東方青玄而言,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以為的欣喜,只持續了半秒,並聽見阿木爾輕輕地笑。

  「哥哥,你不想娶妻,我卻想嫁人了。」

  東方青玄驚住了。

  身為南晏的益德太子妃,阿木爾當然不能隨便嫁人。思量一瞬,他道:「阿木爾,隨我回兀良汗,我給你找個好的……」

  「不。」阿木朗打斷他,聲音清朗,「我身在南晏,長在南晏,要嫁人,自然也得嫁在南晏。我要讓他給我指一門婚事,我要他親自為我祝福,我要他親自把我嫁出去……」

  「阿木爾,你的身份,在南晏如何嫁?」

  這不是給趙樽出難題麼?

  東方青玄語氣不善,阿木爾卻仍然帶著笑,「這是他的事。」

  「自不量力!」東方青玄語氣一涼,面色有些難看了,「我還以為你是想明白了,不曾想頑固如斯……阿木爾,很多時候,放過別人的同時,也是放過自己。你不放手,如何能得幸福?」

  阿木爾轉頭看他,語氣如刺蝟。

  「哥哥,那你呢?」

  東方青玄:「……」

  阿木爾又笑:「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如何?」

  東方青玄眉心鬆開,「你說。」

  「你放手之日,我便放手。」

  看她俏麗的眼裡刺出的挑釁,東方青玄胃氣上涌,卻無言以對。幸而,如風這時匆匆入內。

  「大汗……不好了。寶音公主……又來了。」

  東方青玄面色一變,「人呢?」

  如風微微垂頭,像是很難啟齒,一字一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公主在外面,不肯進來。她,她還說,你若不肯應她……她便放火燒了這世安院,與你同歸於盡……」

  「荒唐!」東方青玄拂袖起身,大步出門。

  他知道,寶音這孩子脾氣有些擰巴。這些年來,大抵是覺得小時候虧欠了她,趙樽與阿楚對她比對炔兒更為嬌寵,慣得有些無法無天。

  她說要放火燒了世安院,便有可能真幹得出來。

  這世安院裡住了不少的人,她放一把火會造成多大的後果暫且不說,便是寶音公主對他縱火逼婚這件事兒傳揚出去就會有很大的麻煩。別人說他什麼沒有關係,可寶音還小,將來她還得嫁人,姑娘家的名聲何其重要,指不定就毀她一輩子。

  他越想越心急,想到那小丫頭的小性兒,心火也有些上浮。

  「戒嚴世安院,再通知趙樽來領人。」

  「這……」如風想到今兒的帝後大婚,猶豫道:「這時辰了,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東方青玄氣得面色發青,好像都不曾動怒的臉上,陰氣沉沉,浮上了一層冷氣……可只一瞬,他又重重擺了擺袖子,「算了,我來處理。」

  斥責了如風,東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門。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蓋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單薄,外面裹了一件過大的袍子,像是如風披在她身上的,顯得極不合身……像是沒有聽見他出來,她低垂著頭,一隻手舉著火把,一隻手抱著膝蓋,整個人如同融入了漫天的飛雪中,可憐巴巴的模樣兒,看著令人心痛,多大的火氣也都消了。

  「還不進來!」

  他以為自己滿腔怒火,可出口的聲音已是柔軟。

  「阿木古郎……」

  小寶音慢悠悠回頭,剛想起身奔過去,又似想起什麼,坐回台階上,撇了撇嘴巴,縮著小身子,搖頭,一言不發。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嗎?怎麼又跑來了?」東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語氣滿是責怪,「還坐著,捨不得起是嗎?這一晚上,你盡在這折騰,若是著了風寒,生了病,看吃虧的人是誰。」

  東方青玄罵著,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那表情,那動作,與親爹沒有兩樣。

  寶音甚至突然覺得,他連罵自己時皺著的眉頭都像她阿爹。

  這項認知,讓她沮喪地低下了頭,屁股更是不肯挪地兒。

  「起來!」東方青玄聲音更重。

  寶音扁著嘴沉默了一會,猛地抬頭,「你背寶音進去。」

  東方青玄:「……」

  寶音手伸得更長一點,「不背麼?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賴皮樣子,東方青玄迎著漫天風雪的雙眼,到底軟和了下來。他喟嘆一聲,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雞仔兒似的托起來,往裡走。

  「身子長重了,我一隻手抱著都吃力……你說說你,都長成大姑娘了,怎的還這般任性,說燒房子便要燒房子?」

  寶音朝他背後的如風吐了吐舌頭,攬住他的脖子,細心細聲地道:「……火把是用來取暖的,寶音何時說是要燒房子了?我這麼乖的小孩,豈會做這樣無道理的事情,是誰在背後敗壞本公主的閨譽?」

  如風一怔,低下頭一聲不吭。

  東方青玄苦笑,「你啊!」

  寶音得意的笑著,突地看見站在門口的阿木爾。

  呆了一呆,她皺緊了眉頭,「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看著小丫頭凝重的臉兒,又看一眼阿木爾古怪的神情,認真道:「寶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麼?」寶音不待他說完,便接了過來。

  東方青玄默認一般看著她,「你應該喚她一聲……」

  「狐狸精!」又不等他說完,寶音便搶過話去。說完,看阿木爾臉色都變了,還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問:「難道我說錯了?」

  東方青玄沉下臉,「寶音,不可無禮!」

  「……因為她是你的大妃是麼?」寶音在外頭吃了那麼久的風,小臉兒在燈火下有些泛白,但聲音卻滿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娘說,經常說謊的人,會長出一個長長的鼻子,你可不許撒謊。」

  「我沒有……」

  東方青玄還未說完,寶音便哼了哼,把他脖子勒得更緊,一雙水靈靈眼睛轉過來,看向楚楚動人的阿木爾,評頭論足道:「大妃美則美矣……只可惜了……嘖嘖嘖……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騙寶音,記得換一個人。這位大嬸的臉,寶音太熟……」

  太熟?阿木爾奇怪地挑眉,「你認識我?」

  寶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嬸兒,你的畫像寶音常在宮裡看見……這麼熟的臉,自是不會認錯的。」

  她的畫像?阿木爾幾不可抑地激動起來。

  從寶音出生,她便沒有見過她,可小丫頭卻說認得她,還說她時常看見她的畫像,這說明了什麼?難不成是天祿私藏她的畫像在宮中?難不成他也是一直念著她的?

  心臟怦怦跳著,她婀娜的腳步,有些虛軟。

  「乖孩子,你是在哪裡見到我畫像的?」

  寶音咬著下唇,嚴肅地考慮一瞬,方才認真道:「在我阿娘的醫廬里呀……大嬸,我阿娘時常指著你的畫像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寶音啊,你一定要記住狐狸精都長什麼樣子,以免將來長大了,會吃虧……」

  東方青玄:「……」

  阿木爾鐵青的臉,幾乎碎裂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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