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你和你之外的東西（5k）

  「你現在要不要來猜猜看？」

  林恩側著腦袋看著少女，她的眼神悠遠又寧靜，像是此刻無風的墜星湖面，上下倒映著瑰麗的橙紅，澄淨到他幾乎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落日。

  「我......猜不到。」他坦誠地說。

  自從夏洛特被他的話整得冒蒸汽之後，她的一切行為似乎都有些不符合她一直以來的行為方式，格外反常。

  林恩不會讀心術，他能看穿想法憑藉的大多都是敏銳的觀察力與數量龐大的人類在歷史上留下的共通性，而當一個人的行為違背了她一直以來的標準的時候，就算是他，也沒辦法找出真相。

  夏洛特終於把目光從落日上移開。

  她與林恩對上視線，但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而她不說話，林恩也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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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同一條長椅上隔著一點兒距離互相對視，遠遠看起來像是兩尊合不攏的雕塑。

  最終夏洛特還是淺淺地嘆了一聲打破沉默，旋即又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嗯.......你知道，在你說出那句『讓我開心』之類的話的時候，我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怎麼樣的想法嗎？」

  「什麼想法？」

  「關於我們之間關係的想法。」

  「嗯？」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好像有些算不上朋友，反而更像是.......」夏洛特擰著裙擺，把頭轉向一邊，「更像是父女。」

  「嗯？！」

  林恩著實是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如此意外的話來。

  他們的關係像父女？哪門子的父女？這個彎拐的有點大吧！

  「不要奇怪，是真的很像啊。」夏洛特嘟囔著說，「你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是你擋在前面來處理，把我丟在後頭保護........」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侍衛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林恩說，「是不是有些過於牽強了........」

  夏洛特忽然看向他，說：「可是他們並不會以『讓我開心』為起點出發。」

  「.......」

  林恩忽然知道她為什麼會說他們像父女了。

  世界上很少有人會以討好別人作為自己的目的，但有幾種人除外。

  一種是自我意識極其薄弱，無能但大腦中充斥著幻想的廢物，他們一無所有，只能以懦弱偽裝而成的溫柔來欺騙討好以讓自己不受傷害或訴求得逞，但他們最終的結局通常都比較悲哀。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是戀人。

  在一段真正的戀愛關係中，情感交流的占比程度要遠勝於現實部分的占比，在大多數時候，讓對方開心的同時自己這方也能得到等同的愉悅。

  以上這兩種關係會以「讓某人開心」為基點出發達成目的，不過套用在林恩與夏洛特身上的話，多少有些不太合適，他們不符合其中任何一條。

  所以，排除掉這些，那就只有最後一個，「親人」了。

  這個親人，必須是直系親人，也就是父母與子女。

  生殖繁衍在人類的構成中占比非常之重，身體裡流淌著百分之五十同樣血脈的孩子是絕大多數父母此生最為珍惜的存在，甚至要超過他們對於互相的伴侶。

  在這種基於基因的連結下，他們的確會在大多數時候，用盡辦法，讓孩子開心。

  當然，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似乎還不夠讓夏洛特產生如此想法。

  林恩覺得，應該是之前的接觸，影響到了他。

  在學院時的他好似手一伸腳一踩就可以擎天立地，風光無限，完全足以得到大部分少女的仰望與欽慕，還有嚮往。

  林恩察覺到過夏洛特看向自己時的那份眼神中蘊含的東西，他知道夏洛特似乎比較喜歡自己身上的一些特質，而大部分人在孩童時期最初的偶像，似乎都是父親。

  種種因素結合下來，林恩發現，夏洛特的話竟然還有幾分道理。

  搖搖頭，把雜亂的思緒甩出腦海，林恩被自己的分析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夏洛特其實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在說出方才那番話的時候她害羞地幾乎要把荷花裙擺扯成海帶條。

  舒了口氣，她揉了揉自己的臉蛋，用小聲的話語肯定了林恩的想法：「父親在女兒面前的時候，總是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而且會變著法子想讓女兒開心的笑，可是.......用你的話來說就是，『付出應當需要有所收穫，毫無作用的投資只會彰顯愚蠢。』」

  「.......」林恩回想著自己的過往，並沒有發現自己有說過這樣一句話，不過它也確實像是自己會用的語句。

  夏洛特對於自己的說話方式已經這麼熟悉了嗎？

  沒有繼續思考，他只順著少女斷了的話接著問道：「然後？

  「然後啊.......然後我就想，你讓我開心，能得到什麼。」

  「父親在看到自己女兒開心的時候，我覺得他們應該能被孩子露出的天真笑意給溫暖，從而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然後自己也開心了起來.......可是你沒有，所以我才會說是，只有那一刻有這樣的想法。」她的聲音忽然低落了下來，「你的情緒沒有起伏，你讓我開心似乎只是為了完成某一項任務，或者是........只想償還之前我幫你的一些忙的情誼。」

  「我不喜歡這樣，但是.......」她抿了抿唇，說，「那時候的我，真的很開心很高興。」

  「我不認為之前的幫忙是有必要償還的東西，所以在那個時候，我想的是，你讓我感到了愉悅，那麼，我是不是也得讓你開心一點兒呢，畢竟女兒在得到意料之外的零花錢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跳起來親吻父親的臉頰，讓他從自己的行為得到了滿足，充實，愉悅的情感.......然後就還有下一次。」

  說道最後一句的時候，少女因為那點在她看來的自私自利情感而羞愧地低下了頭。

  不過很快羞愧又變成了失落。

  「我想讓你也高興起來，不過，我不知道什麼才是能讓你露出笑臉的東西。」

  「在大多數時候，你追求的似乎是力量，前幾天是為了金錢，以後可能嚮往更高的權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歡喜，但我知道，，，，，，」夏洛特的聲音隨著夕陽的輝光一起暗淡，「如果手上握著這些東西，我都願意給你，可是.......我都沒有，一個都沒有。」

  人力有盡時，普通人常常會在遇上某些力不能及的事的時候怒罵自己的無能，認為假如自己出生於王公貴族裡的話世間一切瑣事都煩不到他們，可他們不知道站得越高看得越遠煩惱的級別也會成倍上升，想要解決煩惱的方式也愈發艱難。

  嘆了口氣，夏洛特再次開口，今天她的話格外的多。

  「於是我就想啊想，除了這些東西，還有什麼是你比較喜歡我又能拿得出來的呢？」

  「我在馬車裡想了很久，你喜歡的東西我沒有想到，但是後面那個，倒是有了點想法。」

  「扮演著父親的人們很少會去主動跟女兒索要什麼東西，相較於得到，他們更喜歡女兒能夠安安穩穩地過完她們想要的一生，這樣他們才能對於自己這段背負風雨的人生旅途中的其中一段畫上句號，安心下來——這時我想到，『安心』，會是你需要的東西嗎？」

  「槳帆船們在出發前往目的地的過程中總需要在路過的港口進行補給，檢查船身，這時的他們是最安靜的時候，既不用裝卸貨物也不用突破暴雨，只需要安安心心地等人們伺候好它就行。而你，你生來就是海面上最英勇的巨艦，撕裂風暴登臨目標是你必定會做的事情，但就算是這樣的你，應該也需要偶爾放下船錨，安靜一會兒吧？」

  「原來如此。」

  林恩終於明悟了。

  原本他還對於之前少女的絮絮叨叨，以及不讓他插話之類的行為有些疑惑，但現在，一切都很瞭然了。

  「你之前一直說話，並且不讓我插話，是為了不讓我思考其他事情，對嗎？」

  「是的。」夏洛特很坦誠地承認了下來，「我以前在父親尋找內閣成員對話的時候見到過這樣一幕——父親在一邊叨叨叨叨講講講講，下面的大臣們一邊不敢不聽一邊又不敢插話，在長時間精力集中且不能有其他行動的時候，他們就很容易陷入睏倦狀態。」

  林恩失笑道：「看來，你的學習能力也是出乎我意料的強啊.......對了，那首歌，應該也不只是歌吧？」

  「嘿嘿。」夏洛特不好意思的揉揉衣擺，「我之前有淺淺地了解了一下關於讓精神放鬆之類的魔法，並且了解到它們在藏匿於歌聲當中的時候是最隱蔽最不容易被發現的.......」

  「的確，海妖們的傳說中總是伴隨著陣陣醉人的歌謠。」

  「所以.......」夏洛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林恩，「你睡得，真的還好嗎？」

  「非常不錯。」林恩誠懇道，「這是我少有的安心時間。」

  最近些日子，過於密集的行程以及複雜的行動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以至於讓他連去虛數之海的時間都沒有了，而在方才的睡眠中，他居然能夠沉下心來，達到與在虛數之海內進行休息時，幾乎同樣的狀態。

  這不可謂不安心。

  其實林恩在反應過來後有些疑惑，因為在虛數之海里的他是絕對安全的，所以才能達到完全放鬆的狀態，但在現實世界，面對著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他怎麼會變得如此鬆懈。

  回神之後想想，大抵是女神的祝福又發揮作用了吧。

  「真是個幸運的女孩。」

  林恩偏頭看著這個正綻放著羞怯的笑的少女，忽然感覺假如自己在現實中有一個這樣全身心為了自己付出甚至是討好身份還高貴的不行甚至連女神都授以注視的女孩關注著他，好像也還不錯。

  人生乏味，需要調劑，而豐富的情感正式一味最好的佐料。

  作為一位貨真價實的貴族，林恩幾乎沒有普通人眼中必須遵守的【忠貞】的道德標準——事實上普通人在能力足夠的情況下，也很少遵守——所以，他對於發展除了正常關係之外的不正常關係並不牴觸。

  不過想了想，林恩又搖了搖頭。

  此刻的夏洛特在林恩眼中屬於感性大於理性的類型，而這種類型的女性是最棘手的。

  當她們眼中蘊滿愛意的時候，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會想要把你揪出來帶走，這時她們的毅力不是一般人能夠媲美的；可當她們的情緒散去之後，沒有足夠理性的她們會陷入明明不喜歡卻又捨不得放手的死死糾纏的怪圈當中。

  對於一向以理性來控制行為，行事果決利落的林恩來說，這種類型的人，應該算是他的天敵吧——在身份平等甚至更高於他的情況下。

  舒了口氣，林恩凝視著不知何時離開作為站在懸崖邊上的夏洛特。

  在方才自己陷入沉思的時機，夏洛特沒有打攪他，而是悄無聲息離開原位，蹲在了邊緣看湖。

  夕陽的餘暉還剩一些，跌在湖面上盪起橘黃的漣漪，少女就這樣乖巧地蹲在邊上，任由橘色的花在她海藍色的眸海綻放。

  或許是聽到了林恩衣服之間的摩擦聲，夏洛特回過頭，指著遠方的風景嫣然一笑：「好看嘛？」

  她沒有問林恩為什麼忽然就走了神，也沒有問他到底在想什麼，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讓她聽話又懂事。

  如果拋去身份背景，將她原原本本地放回人群當中，應該也會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女神」吧？

  但想像是想像，現實是現實。

  她不是普通人，也不會成為女神——女神可不會嘗試著去喜歡一個人，祂只會用祂那神秘莫測的聲音訴說著世間的真理。

  例如。

  世界上的愛情故事，並非都有完美的結局，其中絕大多數，都算無疾而終。

  「我們回去吧。」夏洛特看夠了風景，決定回家。

  林恩點點頭，最後看了眼少女眼裡的餘暉，決定以涼如水的夜色讓灼熱的溫度慢慢下降。

  然而就在這時，少女忽然再次出聲了。

  「嘿，下一次我想邀請你出來玩，需要站在什麼地方才行？」

  「嗯？」林恩初時有些疑惑，很快又明白了什麼，但他沒有點明，而是說，「不用，如果你有吩咐，我會來。」

  他在儘可能的讓夏洛特與自己產生一些無關利益的關係，這樣一來，擁有著良好教養且心緒複雜的少女一定會因為「是否會打擾到他」而躊躇著猶豫不決。

  可惜夏洛特通過自己特有的天賦很容易就分辨出林恩話語中的意思。

  「真的嗎？」她的眼神似有深意。

  林恩不由得感慨起少女是如此被天所眷，面露苦笑。

  「不用為難。」夏洛特說，「就當給我一個目標，讓懶散的我變得努力起來.......作為『父親』，這是你應該為『女兒』樹立的東西吧？」

  「.......」少女大膽話語讓林恩唇角抽了抽，在好笑之餘，他又升起了些許沒什麼必要的好勝心，「既然我作為『公主』的父親，怎麼也得當個『國王』才行吧？」

  「！」

  夏洛特縮起脖子瞪大眼睛，下意識環顧四周，生怕這一番叛逆性的話語讓別人聽去了。

  在察覺到周圍沒人之後，她舒了口氣，害羞地嗔道：「我說的是我，又不是你。」

  「也是，我的話語表露有誤。」林恩瞭然地點點頭，旋即又有些疑惑地問，「話說，女王的父親，應該叫什麼？」

  夏洛特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而是下意識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因為萊茵沒有禪讓制，王的繼位必定是在上一任王死去之後，王活著的父親該叫什麼，還真是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情。

  不過很快，這個問題就被她拋之腦後，因為林恩話語裡的深層意思更值得令人驚訝。

  「這這這......」夏洛特漲紅著臉說，「這個目標，可能，對我來說，嗯.......有點難。」

  「那要不要嘗試一下挑戰自我呢？」林恩眯著眼調笑道。

  「........」少女瞥了他一眼，終於明白他是在逗自己玩，忍不住嗔了他一眼，「你不僅是個笨蛋，還是個壞蛋！」

  「相較於前面的評價，後面這個倒確實有很多人這麼喊過。」

  林恩聳聳肩，顯然不怎麼在意評價之類的事。

  少女又追問了幾遍，發現林恩不肯說之後，氣鼓鼓地跑開，林恩隨後追上，目光遠眺。

  夜幕將起，遠方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在此刻遠勝於天幕上的星光。

  下一刻林恩把視線轉了回來，放在少女的背影之上。

  「女王什麼的.......」

  摩挲著下巴，林恩若有所思。

  被世界眷顧的女孩的故事，怎麼能沒有結局呢？

  作為執筆者，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畫上一個句號。

  至於圓滿與否......

  「殿下，你想過未來嗎？」

  「未來？沒有........我沒你那麼高，看不了那麼遠，還天天低著頭，只能望到腳尖。」

  「所以未來的好與壞你都不在意咯？」

  「嗯.......有些在意，有些不在意。」

  「例如？」

  例如？

  你和你之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