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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柳暗花明(下)

2024-11-18 01:45:36 作者: 樹下野狐

  第145章 柳暗花明(下)

  山風凜冽,鳥叫嗷嗷。蒼白的夕陽斜照在荒寒群山,四下一片寂然。

  蚩尤等了半晌,再也聽不見那聲音, 心下焦急,忍不住又大聲呼喊。但除了那悠然激盪的回聲,並無任何回答。蚩尤心中不由一陣狐疑,難道適才竟是自己耳中錯覺麼?又或是自己果真已經到了幽冥鬼界,這聲音乃是女鬼招魂之聲?心中突起寒意。

  過了片刻,忽然又聽見山頂傳來驚喜焦急的叫聲:「蚩尤!蚩尤!」蚩尤原本狂喜之心卻驀地沉了下去, 一股無名怒火熊熊竄將上來。此次相隔極近,聽得分明,那聲音嬌媚悅耳,赫然竟是九尾狐晏紫蘇!

  一道妖嬈的黑影倏地從藍空掠過,朝他閃電般地御風俯衝。來勢太快,狂風鼓舞,從那山峰峭崖穿掠過時,積雪凝冰瞬間迸散,漫天簌簌飄落。

  那人黑衣鼓舞,青絲飛揚,眉眼盈盈,滿是歡喜欣悅的神色。雖然臉容素昧平生,但從適才的聲音與眼神,蚩尤便可斷定確是晏紫蘇無疑。

  蚩尤心中狂怒,料想這妖女定是藉助「兩心知」之力,得知自己尚存人世,此番追來, 多半是想將自己擒往北海邀功請賞。

  晏紫蘇輕飄飄地落在絲網上,眼圈一紅,格格笑道:「臭小子, 早知你死不了。害我白擔心了一場。」

  

  蚩尤心中更怒,這妖女將自己害得生死兩難,竟還惺惺作態,哈哈狂笑道:「你擔心什麼?擔心蚩尤死了,你拿不到封賞嗎?」

  晏紫蘇雙頰一紅,既而變得蒼白,妙目中閃過愧疚羞怒之色,迅即脆笑道:「呆子,怎地變得聰明了?一猜就著。」

  不知何以,蚩尤一見著她便覺得說不出的怒恨,這種恨意之深切,竟比對那西海老妖還要強烈,雙眼瞪視著她,仿佛要噴出火來。若不是因為她是個女子,必定早已破口怒罵。

  晏紫蘇不以為意,笑吟吟道:「這般咬牙切齒地,想要吃了我麼?可惜你連咬我的力氣也沒啦。」

  蚩尤面紅耳赤,怒道:「妖女,滾開!」

  晏紫蘇啐道:「一身糙皮臭肉,你當我喜歡嗎?」蚩尤怒極,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罵,晏紫蘇只是不理。蚩尤忽然心中一動,知道她在檢查自己的傷勢。

  晏紫蘇臉色越來越加蒼白,恨恨道:「死老鬼!」倏地站起身來,蹙眉瞪了蚩尤半天,咬唇道:「呆子,明明打不過人家,非要那般逞強!現下好啦,你的奇經八脈、十二經絡都差不多被震斷啦,關節骨頭也被敲得粉碎。瞧你還能不能神氣。」

  蚩尤聽她話中語氣又是傷心又是嗔怪,頗為奇特,心下納悶,冷冷道:「那不是正合你意麼?半死不活的,想逃也逃不走,只能隨你擺布。」

  晏紫蘇眼圈一紅,突然流下淚來,恨恨地瞪著他,驀地飛起一腳,正中他腰腹。蚩尤登時疼入骨髓,仿佛要迸爆開來一般,咬牙苦苦忍住。

  晏紫蘇見他齜牙咧嘴的模樣,竟似覺得頗為有趣,破涕為笑,嫣然道:「你說得不錯,從今天起,你就要乖乖地聽我擺布,否則就休怪姐姐手下不留情。」

  蚩尤疼得說不出話,汗水涔涔,心中暗罵:「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這妖女什麼時候手下留情過?」

  晏紫蘇仿佛沒有聽見他心中所想,轉頭四望,怔怔出神。此時夕陽將落,最後一縷霞光照耀著山頂冰雪,反射在她的臉頰,瑩光潤玉,熠熠生輝。寒風吹來,黑衣飄飄,皓腕如雪,赤足似玉,倒象是寒荒中的仙子。

  蚩尤一呆,忘了身上的疼痛。心中一盪,忖想:「這妖女千變萬化,也不知她的真實臉容究竟是什麼模樣?」立時對自己這般想法起了羞慚之意,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這妖女長得什麼模樣干你何事?就算貌比天仙,也是個蛇蠍毒婦。」

  晏紫蘇怔然出神,眼波中猶疑不決,過了半晌,似乎下定決心,轉身笑道:「走罷!」彎腰將他抱起。

  蚩尤只覺那股銷魂蝕骨的異香轟然撲面,驀地已在佳人懷抱之中。一種異樣的感覺登時襲上心頭。心跳加劇,呼吸窒堵,怒道:「放我下來!」

  晏紫蘇指尖一點,腳下絲網登時冰消雪融,無影無蹤。如玉赤足,御風凝立,笑道:「呆子,這裡高達萬丈,若要放你下去,就成了魷魚肉泥餅啦。」翩翩踏舞,御風飛行。

  險崖撲面,風聲呼呼。晏紫蘇抱著蚩尤在冰雪山壑之間急速穿行,將眾多飛翔的巨鳥瞬間拋到身後。

  蚩尤動彈不得,只有讓她抱住,心中羞惱氣恨,無可奈何。那妖異的幽香在鼻息繞走,萬千髮絲在他臉上輕輕拂掃……他禁不住浮思綺想。心下更覺羞慚惱恨,暗自怒道:「這妖女何不將我放入乾坤袋中?」

  晏紫蘇臉上一紅,只不搭理,雙臂稍稍用力,將他夾得更緊。她御風術極是高明,懷抱魁偉蚩尤,竟依舊輕飄如飛鳥,飄舞飛掠,瞬間穿過萬重山去。

  明月初上,千山冰雪,萬里荒寒。晏紫蘇臉色嫣紅,鼻尖上沁出細小的汗珠,速度逐漸慢了下來。忽然踏空俯衝,朝一座巍峨雪山掠去。

  月光雪亮,照在半山一處凹陷處,竟是一個洞口。兩隻雪鷲從洞中闊步而出,撲翅睥睨,警覺地朝他們望來。眼見晏紫蘇閃電般衝到山洞邊緣,那兩隻雪鷲大怒,左右夾擊,巨翅橫掃。

  晏紫蘇格格笑道:「這般不好客的主人,不要也罷。」銀光一閃,那兩隻雪鷲登時搖晃倒地,稍稍抽搐,不再動彈。

  晏紫蘇將蚩尤斜靠在洞壁,笑道:「我也累啦,先在這歇上一夜,明日再上路罷。」蚩尤冷冷道:「上路?去哪兒?」

  晏紫蘇眨了眨眼,嫣然道:「不是說了嗎?將你擒到北海邀功請賞。」這一路西行,少說已有三五百里,決計不是飛往北海。蚩尤知她胡說,也不多問,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這山洞是雪鷲的窩巢,外小內大,葫蘆形狀,洞中鋪了許多枯草羽毛,雖然腥臭,卻頗為溫暖。晏紫蘇想將兩隻雪鷲踢下山崖,心念一動,轉頭笑道:「呆子,想不想變作一隻呆鳥?」

  蚩尤傷勢極重,一路飛行,早已頗為疲憊,饑寒交迫之下,更加沒精打采,也不理會,逕自閉目養神。忽聽「僕僕」連響,碎聲不絕。忍不住睜眼望去,只見那兩隻雪鷲光禿禿地橫臥在地,粉紅色的皮肉上寸毛不剩。

  晏紫蘇「嗵」的一腳將那兩隻禿鳥踢落山崖,手中赫然已多了一件寬大的雪羽長衣,格格笑道:「穿上這件羽衣,你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呆鳥啦!」將那羽衣披在他的身上。

  蚩尤驚愕之下,頗覺好笑,正要回答,忽聽洞中黑暗處傳來「啾啾」悲鳴聲,凝神望去,洞中角落竟有幾隻小雪鷲畏畏縮縮地探頭探腦。想來是那對雪鷲的子女,目睹父母被殺,驚駭哀鳴。

  晏紫蘇「咦」了一聲,走上前去,將那幾隻小雪鷲抓在手心,凝視片刻,嘆息道:「真是可憐。」隨手將它們拋出了洞外。凜冽寒風中傳來淡淡的哀啼。

  蚩尤大吃一驚,怒道:「你這是幹嗎?」晏紫蘇奇道:「它們既無父母,遲早也得餓死。說不定還會讓其他雪鷲吃了。這般摔死,豈不是落個乾淨?」蚩尤聽她振振有辭地說出這番歪理,一時語塞。心中氣惱,與這心狠手辣的妖女多說也是無益,當下怒氣沖沖地閉上眼睛。

  忽聽晏紫蘇喜滋滋地叫道:「哎喲,這裡還有雪鷲蛋呢!呆子,想吃一個麼?」蚩尤怒道:「不吃!」但腹中卻偏偏「咕咕」亂叫起來,他整整一日未曾進食,早已餓得肚皮緊貼脊梁骨了。

  晏紫蘇笑道:「呆子,天下就你愛逞強。」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翡翠玉瓶,縴手將蛋殼敲破,將那蛋清蛋黃一併倒入瓶中,轉眼間便將鳥巢中的十幾個雪鷲蛋盡數敲破倒入。輕輕搖晃玉瓶。那翡翠玉瓶不知是什麼寶貝,小小一支,竟容得下許多東西,絲毫沒有溢出。

  過了片刻,她又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個碧玉方型格盒,將翡翠玉瓶中的蛋液輕輕地傾注在格盒中。月光下望去,那碧玉格盒中,十二塊方形蛋液凝固為顫巍巍的透明方膏,顏色如琥珀,煞是好看。蚩尤看了一眼,肚中叫得更響。

  晏紫蘇托著那碧玉格盒送到蚩尤身旁,笑道:「吃罷!」脂香撲鼻,勾人饞涎。蚩尤想到她轉眼間霸占鳥巢,殺其一家,心中有氣,扭頭不吃。

  晏紫蘇哼了一聲,嘆道:「當真是呆子。這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強食,你不吃它,自有人吃。再說,你殺的鳥獸還嫌少麼?與我又有什麼區別?」蚩尤一愣,無言以對。

  晏紫蘇趁此當兒,將他臉頰一捏,擠開口來,右手輕抖,將格盒中的方膏盡數滑入他的口喉之中。拍手格格脆笑。

  蚩尤驚怒之中,覺得一股腥脂濃香瞬間滑入,頰齒之間猶留甘美餘味,腹中大覺好轉。

  晏紫蘇手指將他唇角殘餘的膏跡拭去,笑道:「好吃麼?」蚩尤氣惱不答。晏紫蘇微微一笑,又從乾坤袋中掏出諸多琉璃紙包裝的膏塊,剝開來親手餵他。

  蚩尤腹中飢餓,再難忍耐,又怕她依法炮製,強行硬灌,便不再抗拒,自己咀嚼吞食。

  那些膏塊或清甜,或甘香,有肉脂,亦有蔬果,花樣翻新,滋味鮮美。想來是這妖女以適才製作蛋膏的法子,將諸多食物作成這美味膏塊。蚩尤一連吃了五十餘塊,腹中飢餓感方始少減,眼見所剩無幾,而那妖女尚未進食,心下不好意思,搖頭不吃。

  晏紫蘇笑吟吟地甚是歡喜,又捧了一掌冰雪,以真氣化為清水,送到蚩尤唇邊餵服。

  雪水清涼甘冽,從她玉蔥似的指間流下,隱隱帶著她身上的芬芳,流過蚩尤乾渴的咽喉,汩汩而下。透過那水流與指掌,可以看見她嬌媚溫柔的目光。蚩尤心中莫名一盪,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心中忽想,這妖女昨日使詐將自己擒住,獻給西海老祖,又親手發出萬千毒針,險些將自己毒殺……但今日卻似乎並無惡意,眉眼之間頗為溫柔友善。一日之隔,判若兩人,這妖女之瞬息萬變,遠遠不止那張容顏。想了片刻,身上疼痛疲憊,睏乏不已,眼皮不住交迭。

  晏紫蘇餵他吃完,自己也吃了幾塊方膏,喝了些雪水,剩下的膏塊依舊包起,放入乾坤袋中。見蚩尤困頓,迷糊欲睡,推了他一把,道:「呆子,先別睡,將體內的寒蛛趕出來再說。」

  蚩尤迷迷糊糊地道:「什麼寒蛛?」晏紫蘇也不答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玉瓶,輕輕抖動,登時掉出幾隻金色的小蠶,在月光下徐徐蠕動。晏紫蘇素手輕扇,一股又似濃香又似惡臭的氣味迅速瀰漫開來。

  蚩尤頓時清醒了幾分,正自皺眉詫異,忽然鼻中發癢,接著喉嚨、耳朵麻癢難耐,心中驀地一凜,險些大叫出聲。只見二十餘只拇指大小的銀白色蜘蛛閃電般從自己口鼻、雙耳爬出,飛也似的朝那幾隻金蠶衝去。晏紫蘇眼疾手快,皓腕一抖,那小玉瓶又立時將金蠶與諸多蜘蛛盡數納入。

  蚩尤駭然,醒了大半,怒道:「這是什麼怪物?怎會從我體內爬出?」晏紫蘇橫了他一眼,淺笑道:「若沒這些北海寒蛛,你早就沒命啦!」

  蚩尤凜然道:「北海寒蛛?」驀地明白了幾分。

  北海寒蛛乃是北海的一種兩棲怪蟲,性喜寄居,身具奇毒。一旦進入寄生體,所寄生的人、獸必中毒昏迷,一兩個時辰內心跳呼吸盡數停止,全身發黑,宛如死了一般。但再過兩個時辰,毒素消散,人、獸便可漸漸恢復正常。那寒蛛還有一樁殊為奇特的本事,只要遇見極為迅疾的寒風或是狂猛的海潮,便會立時吐絲結網,牢牢地鞏固在附近的礁石或是其他阻擋物上,進行自我保護。

  晏紫蘇道:「昨夜我射到你體內的冰針上,塗的都是這寒蛛毒與寒蛛卵。要不是這些寒蛛,你早被西海老祖打成魷魚泥啦!」

  蚩尤心下恍然。昨夜那群水妖必定以為自己已死,於是將他從冰甲角魔龍上拋落。而寄居於他體內的寒蛛卵急速孵化之後,在下落時撲面狂風的刺激下,立即吐出寒蛛絲,結成巨大的絲網,將自己牢牢托住。

  蚩尤一直不明白何以能死裡逃生,此刻方知真相,心中驚疑、困惑、感激……百感交集,怔然半晌,沉聲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晏紫蘇笑道:「你當我想救你麼?如果你死了,我得的獎賞豈不是要大打折扣麼?那些老混蛋小混蛋眼紅嫉妒,想要讓我賞賜泡湯,哪有那麼容易。」

  蚩尤聞言大怒,心道:「這妖女果然不懷好意!」正自忿忿,心中突然一動,又覺得這妖女倘若當真要捆著自己往北海領賞,斷然不會將自己帶往這西寒荒涼之地;更不會這般小心地照顧自己,生怕自己捱飢受寒。

  晏紫蘇臉上忽然一紅,「呸」了一聲,道:「臭小子,你可別胡思亂想。你這般病懨懨的廢人一個,即使送到北海,也顯不出我的能耐。等你傷勢好轉,我自然就提著你領功請賞去啦。」

  蚩尤聽她說的勉強,殊無道理,心中更加糊塗。但他素來知恩圖報,重情講義,這妖女不管什麼目的,總是將他從那西海老妖手中救了出來,即便要將自己擒往北海也無話可說。當下哼了一聲,道:「大恩不言謝,容我以後相報了。」

  晏紫蘇臉頰又是一紅,別開頭去,輕聲道:「呆子。」這一聲叫得頗為輕柔狎昵,纏綿刻骨。蚩尤心中一盪,連忙移念他想。

  一時間兩人無話,各坐一處。洞外寒風呼嘯,蚩尤身上的羽衣輕輕飄舞,心中浮想連連。冰雪瑩光,照得洞內亮堂。晏紫蘇黑衣起伏,側臉如冰雕玉鑿,臉頰暈紅,長睫顫動,仿佛也在想著心事。

  月光斜斜地照入洞中,將晏紫蘇與蚩尤的身影交迭一處。蚩尤望著那雪白洞壁上,兩人重迭變幻的身影,心中竟突然閃起一個奇怪而可怕的預感:這一生一世,他怕是要與這妖女緊緊交纏一處,不能分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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