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陌路蕭郎
2024-11-18 01:45:00
作者: 樹下野狐
第127章 陌路蕭郎
清輝如水,月滿西樓。
夜風吹來,風鈴叮噹脆響。從這青木塔樓的二樓朝西眺望,鳳尾樹的百丈蔭蓋就如赤炎山的火焰一般, 暗紅色的層迭樹葉翻湧如浪,在淡藍的月光中閃著冷艷的光。
拓拔野推開窗子,果然看見蚩尤獨自一人坐在長廊上,提了一葫蘆的酒,邊往喉中倒灌,邊怔怔地出神。拓拔野翻過窗子,躍到他身旁, 笑道:「小子, 又偷了什麼好酒,躲著自個兒偷喝?」
蚩尤見是他,嘿然一笑,將酒葫蘆拋給他,道:「木易刀木胖子的酒,烈得很。」拓拔野咕咕喝了兩口,贊道:「好酒。」舒舒服服地在他身旁坐了下來。蚩尤道:「纖纖睡著了嗎?」
拓拔野目中閃過黯然之色,點頭道:「這兩日她一直困得很,早早睡了,想來是那迷藥太過霸道,要幾日才能消盡。」瞥了蚩尤一眼,微笑道:「這兩日你怎地愁眉不展?每夜到這來喝悶酒?」
蚩尤臉上微微一紅,嘿然不語,半晌方含糊道:「烏賊,你說此刻八郡主的元神甦醒了麼?」
拓拔野「咦」了一聲, 心中恍然:原來你小子也不全然是榆木疙瘩。微微一笑道:「瑤碧山清風明月,她也該醒了。你就不用太擔心了。」蚩尤面色驀地微紅, 瞪眼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擔心什麼?」搶過拓拔野的酒葫蘆,仰頭連灌了幾口酒。
拓拔野微笑不語,心中卻泛起惆悵之意:八郡主元神甦醒之時,則是南陽仙子元神離散之日。赤前輩與南陽仙子之間,終究只能是有緣無份了。或許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的結局才是最好的罷?
那日在赤炎城的高空上,南陽仙子數番被赤炎金猊重創,元神早已如風燭飄搖。若不是因為與赤松子重逢,欣喜歡悅,強自苦撐,早已魂飛魄散。赤帝登仙,她意動神搖之下,元神更為虛弱,險些便要破體離散。幸而赤松子及時發現,強行將她元神封回烈煙石體內,饒是如此,她亦只能強撐數日。
赤松子悲慟之下,決意將她帶往瑤碧山兩人最初見面的地方,靜靜度過最後的時光。待到南陽仙子登仙之後,再將烈煙石真身送回烈炎等人身旁。赤霞仙子等人雖不願意,但烈炎既已同意,他們也無話可說。
烈碧光晟敗北,率叛軍連夜退往紫瀾城。那裡地勢險要,儲備豐富,又接近南荒,乃是他部署了幾年的大本營。此夜之前,他亦已將諸多王親貴侯、族中顯要盡數遷往紫瀾城中,早已計劃在焚毀赤炎城之後,以此為都。
烈炎與姬遠玄兩軍會合之後,整頓軍隊,解救傷兵。待到火山漸止,烈炎又親自從赤炎大牢中請出安然無恙的戰神刑天,以准赤帝之身份,赦免其罪,並念其勤王有功,加封為平南大將軍。刑天領封,自此惟烈炎馬首是瞻。
大軍整頓完畢,眾人商議之後,立即向鳳尾城進發。鳳尾城為火族聖城,城主木易刀與烈炎素有交情,位置又臨近土族,以之為都城,最為適合眼下形勢。拓拔野見蚩尤、纖纖昏迷不醒,無法西行,且火族形勢尚不明朗,遂隨同烈炎一道趕往鳳尾城。
木易刀聞風遠迎,又規勸與之交好的附近城主,紛紛投誠。烈炎大軍便在鳳尾城內外駐紮。眾人慾即刻奉烈炎為赤帝,但烈炎自知資歷不足,尚難以服膺人心,因此堅決不肯立時登位,在眾長老與戰神軍前,揮劍立誓,不滅烈碧光晟,決不登赤帝之位。眾人無奈,只有改稱其為「炎帝」,並四遣令使,往火族一百零六城頒發炎帝旨諭,號令諸城主奉炎帝為尊,共同討伐逆賊烈碧光晟,恢復火族和平。
但火族諸城之中,大多城主與烈碧光晟交情甚篤,加之審時度勢,烈碧光晟羽翼廣大,遠占上風,因此十成中倒有六七成紛紛轉向投靠烈碧光晟。餘下的三四成中又有近半保持中立,因此支持烈炎的,不過是火族北面十餘城而已。
兩日之後,烈碧光晟在紫瀾城迫使長老會通過決議,推選他為新任赤帝,定紫瀾城為聖都城,立吳回為火神,泠蘿仙子為聖女。
水族、木族紛紛遣使紫瀾城道賀,公然支持烈碧光晟。土族則以烈碧光晟策動土族叛亂為由,支持鳳尾城炎帝,並由太子姬遠玄親率大軍,暫時駐守鳳尾城援助。四族中惟有金族保持中立。
火族南北兩立的格局由是形成。
幾日內,紫瀾城請戰之聲不斷,好戰將士均想一舉剿滅炎帝,收攬巨功。但烈碧光晟素來謹慎,無完全把握之事,必不貿然而行。
烈炎兵力雖然不過七萬,但刑天戰神軍驍勇善戰,又有土族大軍支持,絕非輕易可以擊潰。他既定的戰略方針乃是與木族勾芒攜手,出其不意,腹背夾擊,閃電攻陷鳳尾城。
然而勾芒未登青帝之位,雷神勢力猶在,族中動亂紛立,無暇南顧。況且連日來,東海龍族頻頻騷擾木族海岸,試圖聯絡雷神,合力對抗勾芒。值此重要關頭,勾芒自然不敢貿然南下。
因此烈碧光晟雖已集結叛軍二十萬、南荒蠻兵十二萬,卻始終按兵不動,靜候良機。叛軍中桀驁張狂的將士等得不耐,請纓不斷,烈碧光晟始終不准,並下令私自出兵者立斬無赦。軍令如山,諸將不敢有任何妄動。
而鳳尾城內,烈炎方甫登炎帝之位,也忙於穩定局面,鞏固人心,暫時無力南下討賊。當下叔侄雙方就此劃界對峙,積蓄力量,各候時機。
過了幾日,姬遠玄見鳳尾城暫無危險,而土族中仍有諸多事情尚未處理,便領兵辭行,留下大將常先率部兩萬協助鎮守。那夜鳳尾城中舉城大宴,為姬遠玄餞行,眾人大醉方休。
烈炎、拓拔野等人一直將姬遠玄送出數十里方歸。一路上相談甚歡,立誓共討水妖,還復大荒和平。
拓拔野在鳳尾城內為蚩尤療傷,三日之後,蚩尤的經脈基本修復,已經可以自行運轉真氣療復了。
吳回的祭神迷藥甚為厲害,纖纖始終沉睡不醒。拓拔野極為擔心,終日守侯榻前,以真氣念力,護守其神識。纖纖迷睡之中,偶有夢言囈語,多是呼喊科汗淮與拓拔野的名字。
拓拔野聽了更覺難過。到了第三日夜裡,纖纖終於從昏迷中醒轉。拓拔野、蚩尤大喜,又尋了一些解毒藥草煎熬之後餵其服下。如此過了兩日,她的神志才漸轉清明。
纖纖醒來之後,蓋因餘毒未清,連日怔忪不語,瞧見拓拔野、蚩尤,神態矜持漠然,仿佛殊不相識一般;尤其對拓拔野,始終冷若冰霜。過了兩日,倒是與蚩尤偶有說笑,對拓拔野的態度越來越發冷淡,讓蚩尤有些受寵若驚,不明所以。
拓拔野料想她必是著惱當日自己沒有將她從吳回等人手中救出,雖然當日情勢緊急,敵眾我寡,自己無力解救,但心中仍然頗為愧疚。累她受了這麼多苦楚,他心中早已自責痛罵了不知幾千幾萬回。
若在從前,他必定搜腸刮肚說笑話逗她開懷,或將她抱在懷中溫言撫慰;但自從纖纖那夜為他自殺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便變得微妙起來。單獨相處之時,彼此都頗覺尷尬,難以恢復從前那無拘無束的兄妹似的關係。機智而巧辨的拓拔野,亦變得笨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卻不知纖纖心中固然著惱,實則暗自期盼他能象從前那般撫慰自己,即便是輕輕抱住自己,說一些體貼溫柔的話語,也能讓她破涕為笑,陰霾盡散;但見他始終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開口說的話,也是寡然無味的道歉之語,心中氣苦,更加冷若冰霜。
拓拔野瞧她板著臉不理不睬,滑到嘴邊的話便又吞了回去,一籌莫展,彷徨無計。纖纖見他如此,自是更為委屈悲苦,咬著牙暗暗怒罵:「拓拔野,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臭烏賊!」每罵一聲,心中的氣苦酸痛便加深一分。如此惡性循環,兩人之間猶如隔起無形的冰牆一般。
每夜纖纖吃完晚飯,不願面對眾人,便早早地回房歇息。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望著搖曳的燈火,想著從前在古浪嶼上與拓拔野同床共枕,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悲苦難當。
月光從窗外斜斜地照入,蟲聲如織,隱隱地聽見遠處的歡聲笑語,覺得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遺忘了一般,孤苦伶仃,自憐自艾,淚水浸濕了枕席。
有時聽見拓拔野的腳步聲遠遠地從走道上傳來,心中一緊,既而狂跳起來,連忙擦乾眼淚,側轉身子裝睡。心中期盼拓拔野能象從前那般將她攔腰抱起,攬在懷裡,溫言撫慰。
但拓拔野輕輕開門之後,每每佇足凝望片刻,便又吹滅燈火,輕輕鎖門,將她獨自一人關於黑暗之中。聽著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她心中悽苦,淚如泉湧,忍不住將頭蒙在被中嗚嗚咽咽、悲悲切切地抽泣起來。
拓拔野渾然不知她女兒心態,只道她一則餘毒未清,腦中混沌不明,二則氣怒未消,怨艾猶在,是以索性由得她去。倒是覺得蚩尤連日來悶悶不樂,心下頗為詫異擔憂。今夜從纖纖房中出來,又尋不著蚩尤,料想他定然又去了那青木塔樓的長廊上喝酒,當下一路尋來。果然在這找到蚩尤。
拓拔野聽蚩尤適才這話,方知他在擔憂烈煙石。想來這小子見烈煙石冒死相救,才知她情意深重,榆木疙瘩終於長出綠苗來。伸手從蚩尤手中奪過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酒,微笑道:「瞧你這幾日魂不守舍的,還不是在擔心她麼?」
兩人雖然是無話不談的兄弟,但從前說起感情之事,多半是拓拔野滔滔敘述,蚩尤靜靜聆聽。蓋因蚩尤個性雖然桀驁狂野,對於男女感情之事卻頗為靦腆,更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
從前一心復城,對異性殊無興趣,後來迷戀纖纖,也只暗暗放在心裡。這幾日回想烈煙石為了他竟然抱著赤銅火玉盤跳入滾滾岩漿,既震撼又迷惘。自己與她雖然也算一路風雨,但看不慣她自私冷漠,始終惡聲惡氣對之,想不到她竟然會為自己犧牲若此!
他素重情義,駭異之餘,又頗為感動迷惑,不知她為何會作出這等舉動來。心底深處,也不免對自己從前所為羞慚愧疚,擔心她能否安然無恙。此時聽見拓拔野突然一語道破他的心事,不禁面紅耳燙,支吾不語。
拓拔野見他窘態,大感有趣,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小子也會不好意思嗎?」
蚩尤揚眉欲語,又突然頓住。嘆道:「他奶奶的,我是在擔心八郡主,卻……卻不是你小子想的那樣。」
拓拔野笑道:「我想的哪樣?」
蚩尤也不禁笑了起來,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這烏賊腦中都是黑汁烏水,齷齪不堪。」伸手搶過葫蘆,喝將起來。拓拔野見他開懷,微笑道:「八郡主對你好得很,你擔心她也是應該的。」
蚩尤「撲哧」噴出一口酒,咳嗽著笑罵道:「臭小子,你成心不讓我喝酒是不是?」與拓拔野這般玩笑之後,悶悶不樂的心情大為轉好。
拓拔野微笑道:「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你從前沒瞧出來嗎?八郡主對旁人冷冰冰的,對你可是溫柔得很。倘若當日換了是我在火山之中,她決計不會冒死相救。」
蚩尤面色漲紅,嘿然不語。腦中突然想起烈煙石平素望著他時的眼神,從前絲毫沒有留意,此時想起,果然覺得溫柔如春水,與看著別人時大不相同。又想起烈煙石墜入岩漿前的含淚的眼睛,淒傷、溫柔而甜蜜。心神大震,如遭電擊。難道果如拓拔野所說,八郡主是因為喜歡自己才這般捨命相救嗎?
這幾日反覆尋思,雖然隱隱之間也猜到一些大概,但總覺得這般猜想太過荒唐,他對烈煙石向來冷麵白眼,她為何會對自己情有獨鍾呢?怔怔半晌,搖頭道:「我與她素無瓜葛,她又怎會……嘿嘿,她多半是感激我當日在帝女桑中救了她,才會捨命救我。」
拓拔野笑道:「那可未必。女人的心思難猜得很。她喜歡你,說不定只是因為一個在你看來無足輕重的理由。」
蚩尤對拓拔野素來信服,況且這拓拔磁石對女子又極有魅惑力,經驗頗豐,聽他這般說,心中又相信了幾分。生平之中,首次有一個女子對自己情深如此,也不知是震撼、感動,還是愧疚,面紅耳赤,抓起葫蘆又是咕咕一通猛灌。
又聽拓拔野道:「你小子喜歡她麼?」
蚩尤一震,險些嗆著,見拓拔野目光炯炯,不似在玩笑,正欲皺眉否認,想起她的深情厚意,又不禁怦然心動。饒是他鐵石心腸,也不禁泛起一絲溫柔之意。腦中忽然又掠過纖纖的俏麗姿影,心跳如撞,口乾舌燥,烈煙石的臉容立時又轉模糊。
拓拔野對他了如指掌,見他神情古怪,怔然不語,知道其心中必定還是喜歡纖纖,對烈煙石至多不過是感激、感動而已。將心比心,暗自嘆道:「這便如我對纖纖妹子一般,明知她一腔深情,但終究只當她是好妹子。娘說得不錯,我們男人的心也當真難以琢磨得很。」想到纖纖這幾日對自己冷若冰霜,心下一陣難過。
這時,忽然聽見有人高聲叫道:「八郡主回來啦!八郡主回來啦!」拓拔野與蚩尤一震,霍然起身,向下眺望,均想:當真巧了,說到就到!
廣場上燈火紛紛燃起,人聲喧譁,無數人從附近湧出。烈炎與赤霞仙子等人也從鳳留閣沖了出來。
城門次第打開,數十名龍獸偵騎急馳而入,沿途叫道:「八郡主回來了!」見著烈炎、赤霞仙子等人,紛紛翻身躍下,拜倒道:「八郡主已在三里之外,即將入城。」烈炎大喜,眾人也紛紛歡呼起來。
蚩尤心中巨石落地,一陣歡喜,但突然又緊張起來,竟有些不知該如何與之面對,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這般扭捏作態,惹人笑話?該如何便如何,順其自然。即便她當真喜歡我,又與我何干?救命之恩,日後相報便是。」當下昂然挺胸,不再多想。
過了片刻,果見一個紅衣女子翩翩御風飛行,從城樓上掠了進來,輕飄飄地落在廣場中心。月光斜照,臉容瑩白如冰雪,雙眼淡綠,春水似的波盪。徐徐轉身,四下掃望。眉目之間,似有一絲迷惘。正是八郡主烈煙石。
眾人歡呼,烈炎大喜,搶身上前道:「妹子,你沒事了嗎?」
她微微一笑,搖頭不語。抬頭望見倚立塔樓欄杆的蚩尤,忽然頓住,妙目凝視,動也不動。
蚩尤駭了一跳,心「咯噔」一響,無端地亂跳起來。卻見她怔然凝望了他片刻,目中閃過迷惘困惑之色,剎那之間似乎在追索什麼,然後又恢復成冰雪般冷漠的神情,掃過拓拔野,朝其他人望去。
拓拔野、蚩尤微微一怔,她的眼神冷漠迷惘,與原來的溫柔脈脈大不相同,倒象是恢復為從前初識的八郡主。
拓拔野喃喃道:「奇怪,她竟象是認不得你了。」
蚩尤怔了半晌,仰頭喝了一口酒,嘿然道:「那豈不更好嗎?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早說她對我沒有什麼了,都是你這小子在胡亂猜度。」緊繃的心情登時放鬆下來,但不知為何,心中又頗有些失落和酸苦,甘香的美酒喝在口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烈煙石與赤霞仙子、祝融等人見過,一一行禮,隨著眾人朝城南鳳留閣走去,儀態舉止果然又恢復如從前一般,冰冷淡漠,與數日之前判若兩人。
拓拔野心下詫異,拉著蚩尤道:「走罷,救命恩人回來了,總得親自拜謝才是。」蚩尤點頭。當下兩人躍下塔樓,尾隨而去。
月光如水,纖纖伏在床上悲悲切切地抽泣了許久,淚眼朦朧,瞧著被月光照得雪白的牆上,樹影搖曳不停,極似拓拔野挺拔的側影,心中更加悲苦難當。突然又想起了古浪嶼上掛冠聖女的前夜,拓拔野所說的那句話來:「我對你的喜歡,決不是那男女之愛。我只將你當作最為疼愛的妹子一般……」那寒冷徹骨的悽苦與悲痛,又如冰霜一般封凍全身,就連淚水也仿佛被瞬間凝固。
那夜她乘著雪羽鶴從古浪嶼逃離之時,心中原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再也不去想那無情無義的臭烏賊,但自從那日在鳳尾樓上與他重逢,又如春水融雪,情難自已。
這些日子與他相處之時,雖然冷若冰霜,但心中每時每刻,無不在期盼著他能如往日一般,呵護疼愛自己。隱隱之中,甚至覺得,哪怕他依舊只是將自己當作最為疼愛的妹子一般寵溺,她也會歡喜不已。但是,那可恨的烏賊竟不知為何變得如此遲鈍,仿佛連疼愛她的勇氣也沒有了。難道自己在他的心中,竟是這般的疏遠陌生而惹人厭憎麼?想到此處,心中如被萬千尖錐刺扎,淚水瞬間解凍,不住地洶湧流淌。
纖纖顫抖著擦拭臉上滾滾的淚珠,從懷中取出那七竅海螺。橘紅色的半透明的海螺在月光中散發著柔和的光暈,夜風吹來,海螺發出細微的聲響,象是哭泣,又象是嘆息。
她將海螺緊緊地貼在臉上,一陣愜意的冰涼,鼻息之中,仿佛聞著海浪的芬芳。想起拓拔野在夕陽海灘,亂發飛舞,吹奏海螺的情景,心痛如割,意亂情迷。
夜風吹窗,帳搖紗動。纖纖覺得渾身冰涼,蜷起身子,在月光中簌簌發抖。自己的影子在白壁上微微顫動,如此孤單。
她又想起從前與拓拔野同床而睡之時的情景來。午夜醒來,或睡不著時,她每每悄悄地逗弄拓拔野,或是用手扮作蛇獸,瞧著牆壁上那如毒蛇似的手影,伸縮著「咬噬」拓拔野的臀部,掩嘴格格低笑。或是強忍怦怦心跳,偷偷地親吻牆壁上拓拔野臉頰的側影,當自己的唇影輕輕地與拓拔野的臉影錯合之時,她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來。那甜蜜、快樂而害羞的感覺,如今想來竟已如此遙遠,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日子了。
孤單人影,半壁月光。纖纖怔怔地在夜風中獨坐半晌,自憐自傷,忽而心亂如麻,忽而萬念俱灰。茫茫人世,竟是如此寂寞無依,心中悽苦,覺得世間之事了無興味。淚水冰涼流淌,突然喃喃嗚咽道:「臭烏賊,你當我稀罕你嗎?我要找娘親去。」
心中一振,登時溫暖起來。仿佛濃霧中的小船突然看見燈塔,沙漠中的行人驀然望見綠洲。是了,在這紛擾塵世上,她並不是孤獨一人。崑崙山西王母,那不正是她千里迢迢來這大荒的目的嗎?
一時間心中重轉振奮歡喜,恨不能立時便插翅飛往崑崙山去。她素來任性妄為,行事隨心所欲,當下便欲連夜離開此地。轉念又想:「這般一走,那臭烏賊多半又要擔心著急了。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找得著我?」不由躊躇起來。
又恨恨地呸了一聲,喃喃道:「那沒情沒義的烏賊,就是要讓他急得找不著東南西北才好呢!哼,倘若他當真記掛我,就算將大荒翻個底朝天,也要將我找著。」想到明日拓拔野發現自己再次不告而別,必定手足無措。「撲哧」一笑,心中快意無比。
忽聽見窗外有人叫道:「八郡主回來啦!八郡主回來啦!」人聲鼎沸,步履紛織。纖纖跳下床來,朝外眺望,只見無數的人影從窗外掠過,朝著鳳尾樓附近奔去。她心中一動:混水之中最易摸魚,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當下再不遲疑,收好海螺,推開窗子,輕飄飄地躍了出去。
庭院中月光疏淡,樹影參差。她立在槐樹之後,等得洶洶人流過往之後,方才躍出貴賓館的籬牆,朝著城西奔去。
到了城西角樓之下,街巷寥落,四處無人,城樓的崗哨也只顧著朝外巡望。纖纖心下稍安,自髮髻上拔下雪羽簪,默念解印訣,將雪羽鶴從簪中放出,輕輕躍上鶴背,驅之高飛。
鶴聲清亮,雪羽如雲。等到眾哨兵發現之時,雪羽鶴早已一飛沖天,橫掠皎皎明月、寥寥夜空,朝著西北方向倏然飛去。
鳳留閣中,人頭攢動。鳳留閣雖名為閣,其實卻是極大的宮殿。位於城南風爪山之北,綿延數里。飛角流檐,縱橫交錯,極是雄偉。原是鳳尾城主木易刀的府邸,自炎帝以鳳尾城為都之後,這裡便改為炎帝御宮與長老會大殿。
今夜炎帝在此宴請群臣,酒宴近半,便聞聽八郡主歸來,眾人紛紛離席前往迎接。
見烈煙石平安回來,眾長老都頗為歡喜。
烈煙石乃是聖女傳人,人所共知,當日其真身被赤松子帶往瑤碧山,眾人都不免有些擔心。那赤松子乃是火族巨仇,又正值與南陽仙子生離死別,倘若在南陽仙子元神離散之前,或有心或無意,發生什麼苟且之事,破壞了烈煙石冰清玉潔之軀,豈不糟之極矣?所幸赤霞仙子傳音告之眾人,烈煙石臂上守宮砂鮮紅依舊,眾長老這才放下心來。
原來赤松子與南陽仙子在瑤碧山相伴數日之後,南陽神識逐漸逸散。今日清晨,烈煙石突然醒來,見臥睡在赤松子腿上,驚怒交集,竟將重傷未愈的赤松子再度打傷。赤松子見南陽已死,心如死灰,也不還手,只哈哈笑著將近日之事告之。烈煙石驚疑不定,撇下赤松子,朝鳳尾城一路趕來。途中屢與叛軍相遇,憑藉體內強霸的赤炎真元大開殺戒,懾敵突圍,時近深夜終於趕至。
蚩尤與拓拔野站在人群之外,隔著無數的人頭,看著烈煙石冷淡地與眾人一一行禮,突然覺得與她如此遙遠。數天之前的諸多情景,現在想來竟然恍如隔世。
烈炎一眼瞥見拓拔野與蚩尤,招手喜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快快進來!寡人正遣人去找你們呢!」拓拔野、蚩尤微笑應諾,分花拂柳,從退讓開的人群中大步走入。烈煙石轉過身,碧翠眼波淡淡地望著蚩尤二人,微波不驚,仿佛毫不相識一般。
蚩尤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酸苦,想道:「也不知你是當真忘了呢?還是故意裝作認不得我?」想起當日烈煙石捨命相救,心潮洶湧,熱血灌頂,不顧眾人環伺,突然單膝跪倒,昂然大聲道:「八郡主救命之恩,蚩尤永誌不忘!」
眾人大多不知當日烈煙石捨命相救蚩尤之事,見平素桀驁冷酷的蚩尤竟然大禮言謝,無不譁然。
烈炎也吃了一驚,突然一凜,難道當日烈煙石竟是為了解救蚩尤,才掉入岩漿之中的麼?他對自己妹子素來了解,性子冷漠極端,若非極為重要之人,決計不會絲毫理會,更不用說捨命相救了。心中「咯噔」一響,隱隱猜到大概,臉上不禁泛起驚喜的笑容。
蚩尤雖然桀驁不馴,但豪爽勇武,重情講義,與自己亦頗為投緣,倘若素來冷漠的妹子對他傾心,美事玉成,他這作兄長的自然也替妹子歡喜。但又想起烈煙石註定將是孤獨一生的聖女命運,心下一沉,皺眉不語,擔憂不已。
烈煙石凝望蚩尤,碧眼中茫然困惑的神色一閃而過,淡淡道:「我救過你嗎?」眾人更加訝然,惟有赤霞仙子明眸流轉,眼中閃過黯然而歡喜的神色。
她與烈煙石見面的剎那,念力橫掃,便已探知八郡主的心鎖已經消失。想必烈煙石在火山岩漿之中,煎熬沸烤,又被南陽仙子元神與火山靈力洶湧衝擊,終於將心鎖法力激化,令她提前遺忘了與蚩尤的情孽糾葛。
禍福相倚,烈煙石為了解救蚩尤,捨身躍入赤炎火山,卻偏偏修煉成了強霸無比的赤炎真元,又徹底地將蚩尤遺忘。事態之發展,無不順遂赤霞仙子的心意,讓她歡喜莫名,但心底深處,又有著淡淡的愧疚與悲傷。
蚩尤一愣,難道她當真忘了嗎?烈煙石淡然道:「我連你是誰也認不得,又怎會救你呢?閣下想必是認錯人了。」聲音淡雅而冰冷,宛如在蚩尤頭頂澆下了一盆雪水。
蚩尤徐徐站起身來,心中驚疑,又想:「是了,難道是她臉皮薄,生怕旁人知道,所以才裝作不識得我嗎?」但見她目光冷如霜雪,神情不似作偽,心中一沉,與拓拔野面面相覷,狐疑驚詫。從烈煙石掉入岩漿的那一刻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剎那間,兩人的心中齊齊湧起這個疑問。
拓拔野心知有異,但眼下火族眾長老皆在,糾纏於此未免不妥,輕輕捅了一下蚩尤的肘臂,微笑道:「八郡主施人大恩,不記於心,果然是仙子風度。」
赤霞仙子淡淡道:「拓拔太子與蚩尤公子粘合聖杯、救出赤帝,對敝族也有大恩,相形之下,小徒的所為算不得什麼。這點小事,還是請蚩尤公子忘了吧。」
蚩尤、拓拔野微微一怔,覺得她話中似乎另有深意。
蚩尤心下恚怒,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喬蚩尤豈是知恩不報的人!」正要說話,被拓拔野輕輕拉住,聽他笑道:「仙子說的是,大恩不言謝,他日必當竭力以報。」
眾長老紛紛笑道:「拓拔太子客氣了!太子的大恩,我們全族當銘記在心才是。」烈炎微笑道:「不錯,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兩位對我火族的大恩重於赤炎山。舍妹之事,就不必掛於心上了。」
眾人微笑稱是。烈炎拉著拓拔野與蚩尤二人入席,祝融、赤霞仙子、眾長老也一一入席而坐。烈煙石與赤霞仙子坐在一處,恰好隔著大殿,坐在蚩尤的對面。
管弦聲起,觥籌交錯,眾人言笑甚歡。惟有蚩尤皺眉不語,凝望著烈煙石,兀自心道:「難道是在岩漿中燒損元神,才將往日之事忘了嗎?但倘若是失憶,又何以惟獨記不得我呢?」心內七上八下,百味混雜。
自他得知烈煙石對他情深意重,死生相與,心中便大為震撼,對她亦不免有了一絲莫名的情愫。雖然遠不如對纖纖那般神授魂與,但也有溫柔感激之意。此時見她忽然判若兩人,冷漠如此,竟似將從前之事盡數忘卻,驚異之餘不免微感失落。
烈煙石見他始終凝視著自己,目光動也不動,秀眉輕蹙,眼波中閃過微微的怒意。
蚩尤一凜,那眼神冷漠而厭惡,仿佛將他視為什麼可厭憎的怪物一般。他素來狂傲自尊,心下登時也起了惱怒之意,轉頭不再看她。心想:「難道那日在火山中,我昏迷之下出現了幻覺嗎?這女人根本不曾衝下來救我?是了,這女人這般自私冷漠,又怎麼可能捨命救我?什麼對我有意思,多半是那烏賊胡說八道,亂自揣測。」
這般一想,登時釋然。但是心中那失望苦澀之意,不知為何卻更為強烈。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十餘杯烈酒,由喉入腹,猶如火燒刀割一般,心中卻依舊空洞而酸澀。
突然之間,熊熊火光中,烈煙石那含淚而淒傷的笑容再次映入腦海之中。如蘭花般漸漸曲張、漸漸閉攏的手、破碎而迅速蒸騰的淚水、溫柔、甜蜜而悽苦的眼神……這一切如此真實,如此強烈,讓他猛然震動,杯中的美酒險些潑將出來。
心亂如麻,一時間此情彼景,似是而非,真幻難辨。驀地忖道:「罷了罷了!她救我性命乃是毋庸質疑之事,我豈能因她記不得我,就這般胡亂猜測?他奶奶的紫菜魚皮,記不得我豈不是更好嗎?都是那臭烏賊胡說八道,讓我有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
當下打定主意,不管她究竟是否當真記不得自己,樂得與她保持眼下的距離。至於那救命之恩,日後自當竭力相報。一念及此,心下登時輕鬆起來,不再多想,只管仰頭喝酒。
酒過三巡,突聽殿外有嘈雜之聲。龍獸長嘶,有人在殿外叫道:「城北哨兵有要事相報!」
眾人一驚:「難道竟是叛軍繞道北面殺來了麼?」管弦聲止,鴉雀無聲。
一個傳信兵疾步而入,在殿外階前拜倒道:「適才城北十六崗哨兵望見一個女子騎著白鶴從城內飛出,朝西北而去。飛鳳騎兵追往攔截,卻已遲了一步。夜色中瞧不清楚,但象是纖纖聖女……」
「什麼!」拓拔野與蚩尤大吃一驚,霍然起身。蚩尤足尖一點,閃電般越過眾人頭頂,朝外疾沖而去。拓拔野抱拳道:「諸位請便,我去去就來!」話音未落,人影已在數十丈外。
拓拔野三人乃是火族貴賓,纖纖又因火族之故備受磨難,聽聞她不告而別,烈炎等人哪裡還坐得住?紛紛起身,隨著拓拔野二人奔出大殿之外,朝城西的貴賓館疾奔而去。
數百人浩浩蕩蕩,如狂風般卷過青石長街,徑直奔入貴賓館中。守館軍士見炎帝、火神、聖女以及諸多長老同時奔來,無不驚詫駭然。
拓拔野與蚩尤焦急若狂,四下搜尋。門窗搖盪,半壁月光,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