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神帝赭鞭(下)
2024-11-18 01:44:05
作者: 樹下野狐
第98章 神帝赭鞭(下)
拓拔野見真珠低頭朝林中走去,連忙大步追上,見她低頭疾行,雙頰暈紅,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心中一驚,道:「真珠姑娘,怎麼了?」真珠聽他關心發問,登時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拓拔野憐心大起,抓住她的手, 低聲道:「是那兩個精靈嚇壞你了麼?」真珠咬著唇接連搖頭, 淚水一顆顆從尖尖的下巴上滴落。
拓拔野最看不得女人掉淚,連忙伸手輕輕地擦拭她的臉頰。真珠全身顫動,輕輕撥開他的手,朝後退了一步,紅著臉低聲道:「別……」
拓拔野微微尷尬,微笑道:「對不住。是我唐突啦。」
真珠連連搖頭,低頭半晌,幾次欲語還休,終於鼓起勇氣低聲道:「不。我……我……我喜歡……」聲音細不可聞,臉羞紅得如熟透的蘋果,全身顫抖,那一個「你」字終於還是沒敢說出來。
拓拔野心中一盪,湧起無限柔情,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真珠「啊」的一聲,靠在一株樹上, 羞不可抑,不敢抬頭望他一眼。突然眼圈又是一紅, 低聲道:「拓拔城主, 真珠真是自私, 你一定討厭我了吧?」
拓拔野大奇,訝然道:「真珠姑娘何出此言?」真珠低聲道:「拓拔城主的心裡只有雨師姐姐一個人罷?」
拓拔野一呆,腦中突然又閃過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時間竟無法回答。
真珠道:「真珠知道,喜歡……喜歡一個人,是應該不計較自己,全心全意地為他好,讓他快樂。」話音細微顫動,實是鼓足了萬二分的勇氣。
「但是真珠明知拓拔城主心中只有雨師姐姐,卻依然自私地想要……想要……想要陪在拓拔城主身邊,甚至連爹爹、姥姥、鮫人國的鄉親百姓都不顧……卻沒有想到,這樣會讓拓拔城主多麼地為難。」說到此處,已是珠淚簌簌。
拓拔野想要開口,真珠急忙搖頭道:「拓拔城主,你先聽我說完。」擦了擦眼淚,柔聲道:「真珠又膽小又懦弱,許多話憋在心裡不敢說出來。但是,但是今日再不說,只怕拓拔城主就要越來越討厭我啦。」她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雖然依舊羞紅著臉,但已經勇敢了許多。
「真珠在那龍鯨肚子裡第一次瞧見拓拔城主的時候,就象……著了魔一般,不知道害羞,每天每夜腦海里、心底里,都是你的笑臉和聲音。姥姥說我是人魚,這樣的念頭荒唐可笑,讓我不要再想了。我知道她說得對,但是……但是就象魚兒離不開水,真珠實在無法讓自己不想你。」
她耳根盡紅,不敢抬頭,咬著唇,怯生生道:「拓拔城主,我……我這樣不知羞恥地胡說八道,你會瞧不起我麼?」
拓拔野雖然早已知道這人魚的情意,但第一次聽見她不顧羞澀與矜持,勇敢地朝自己吐露心事,仍不免心神大震,又是憐惜又是感動。當下搖了搖頭,微笑道:「自然不會。真珠這麼勇敢,讓我好生敬佩。」
真珠臉上紅得幾欲滴出水,囁嚅道:「謝謝你。」似乎更增勇氣,頓了頓,又蚊吟似的道:「你和蚩尤大哥來了大荒以後,我的心就空蕩蕩的,好象連魂魄也飄散了。雖然鮫人國復國了,爹爹復位了,我也搬回了宮裡。但是我的心裡,卻不知為什麼一點也不歡喜。
「那天候爺笑嘻嘻地來找我,說龍神陛下要我們去大荒找你和蚩尤大哥,我聽了好生快樂,恨不能立時飛到大荒去。今天想來,多半是候爺在騙我吧。候爺,他這麼做也是為了讓我開心罷?看他平時那麼風流放浪,其實卻是個又心細又溫柔的好人。」
真珠低聲道:「候爺從龍神陛下那裡拿來『天足丹』,問我願不願意忍受一些疼痛。拓拔城主,只要……只要能見到你,就算每天在刀尖上行走,我……我也願意。」
拓拔野見她低頭紅臉,將心事一點一點地吐露,心中大為感動,忍不住想要將她摟入懷中。
真珠道:「在雷澤城見到你,我好生歡喜,那些疼痛都絲毫感覺不到了。拓拔城主,我知道你的心裡只有雨師姐姐,何況……何況即使沒有雨師姐姐,你還有纖纖聖女。真珠從來沒有奢望能……能與拓拔城主……如何。只要能默默地跟在拓拔城主身旁,遠遠地看著你,聽聽你說話的聲音,我就歡喜不盡啦。即使你始終沒有注意我,也不打緊。」
「這些日子,真珠跟著你走了好些地方,無論颳風,還是下雨,心裡始終快樂得很。這是十幾年來,我最為幸福的日子了。真珠多麼想,能永遠這麼跟隨在你的身邊,哪怕到天涯海角,哪怕進火海刀山。」
她的眼淚忽然又一滴一滴落了下來,低聲道:「適才在那樹洞中,當那兩位精靈前輩要為真珠換上一雙真正的腿時,我的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姥姥說過,人魚倘若要變成人,要受無窮的苦痛,還要減少幾十年的壽命。但是我害怕的,卻不是這些。倘若要變成人,那麼我就將永遠地離開鮫人國,再也回不去啦。爹爹、姥姥、那裡的百姓,我永遠再也見不著了。自私地放棄一切的真珠,會不會成為拓拔城主討厭的負擔呢?」
拓拔野正要說話,真珠含淚搖頭道:「你聽我說完,否則我就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啦。拓拔城主,真珠這般一廂情願地喜歡你,從來沒有其他的奢望,只希望能天天看到你的笑臉,心裡就象你一樣快活了。但是真珠倘若當真自私地放棄一切,不知羞恥地跟在拓拔城主的身邊,即使拓拔城主不會厭憎我,我也會瞧不起自己的。真珠不想……不想做一個讓你討厭的人,更不想因為自己,讓你和雨師姐姐變得不快樂。」
她靠在那樹上,滿臉淚痕,濃密的眼睫烏黑潮濕,仿佛沾了雨露的夜草,在風中搖擺,瞧得拓拔野不住地心疼。
真珠擦擦眼淚,靦腆地微微一笑,似是放鬆了許多,道:「我當真不害臊,竟然向拓拔城主說了這些沒趣的事。只希望拓拔城主心裡,不要看不起真珠才好。不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啦。明日起,真珠便要讓候爺帶我回東海,回到我的世界裡去。以後再也不會拿這些話來讓拓拔城主心煩啦。」
拓拔野大吃一驚,道:「真珠姑娘,我可絲毫沒有討厭你。我……」他雖然巧舌能辯,但這一剎那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才好。
真珠咬唇微笑道:「那我就放心啦。真珠回到東海,會將這些記憶好好地埋藏在心裡。希望拓拔城主能儘快地救出纖纖聖女,早日和雨師姐姐團圓。」
淚珠滾動,低聲道:「大荒四處都是危險,你……你也多多保重。」低頭疾行,從拓拔野身邊走過。
拓拔野心亂如麻,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難過又是疼惜,猛地伸手抓住真珠,道:「真珠姑娘,你……」
真珠全身顫動,淚水洶湧而出,突然無聲哭泣著踮起腳跟,在拓拔野的嘴上迅速地親了一親,顫聲道:「拓拔城主,我喜歡你,我好生喜歡你……」掙脫怔住的拓拔野,忍住雙足刀割般的劇痛,和心中碎裂的撕疼,朝外狂奔。
拓拔野怔怔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影消失在密樹濃蔭之後,心中百味翻雜。忽聽不遠暗處,有人笑道:「想不到這小妮子平素害羞嬌弱,到了這等時刻倒勇敢果斷得很。臭小子,你還不及她呢。」聲音甜美,正是洛姬雅。
拓拔野適才全神貫注,竟沒有發覺她也在附近。想到真珠這一番話全讓她聽在耳中,他心中不由微有羞惱之意。
卻見洛姬雅背負雙手,笑吟吟地從黑暗處走出,長辮飄飄,黃裳飛舞,手中依稀拿了一條細長之物。
拓拔野眼尖,立時辨出她手中之物正是靈山十巫拋棄不用的「赭鞭」,心中一動,靈光霍閃,腦中一片雪亮,失聲道:「是了!原來你費盡心機想要拿到的,不是那三百六十種奇毒,也不是伏羲牙,而是這神帝赭鞭!」
「噓——」洛姬雅豎起食指立於唇前,笑道,「別讓那十個老笨蛋聽見。」
拓拔野恍然大悟,道:「其實這場『藥神之爭』無論哪方勝負,你都並不在意,能不能贏得什麼賭注,你也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是讓靈山十巫相信他們手中的赭鞭是假的,而我這『神帝弟子』手中的赭鞭才是真的。我說得沒錯罷?」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錯了。我固然想要這赭鞭,但這『藥神』的尊號我也在意得很。如果還能贏到賭注,那我便更加開心了。」
拓拔野見她滿臉純真無邪的笑容,仿佛一個全無心計的爛漫少女,但卻將自己,以及靈山十巫全部耍得團團亂轉。
他素來開朗灑脫,心中著惱之餘,卻又忍不住覺得滑稽好笑,嘆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太過心軟,太過輕信別人了。」
眉頭一皺,又道:「只是我還有些不太明白。在我中毒昏倒之時,你大可以將我懷中的《百草注》取走,自己上這靈山與十巫比試,為何還要費盡心力,讓我替你比試呢?」
洛姬雅微微一笑道:「原因多得很。第一嘛,那《百草注》是他送給你的東西,雖然我很想占為己有,但卻不能違逆他的意思。即便是看上一眼,我也不願意。」
拓拔野心中大奇:「他?難道這個他指的竟是神帝麼?這妖女說道『他』時,語氣這般奇怪,難道……」
心中突然一震,又想起那日中毒,被洛姬雅綁縛在懸崖青松時,她所說的那句話來,「不錯,我與你素昧平生,你又討嫌得很。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你此刻早已死了七八百遍啦。」她所說的「那個人」,莫非指的也是神帝麼?
洛姬雅道:「第二嘛,你是他的傳人,由你來奪回這『藥神』名號,順理成章,他如若知道,想必也歡喜得很。」
拓拔野心道:「果然。這個『他』便是神帝。」 心中驚奇詫異,不知這妖女與神帝究竟有何關係?
洛姬雅道:「第三,這靈山十巫狂妄自大,倘若是我來比試,他們多半不會輕易上當。但見你這麼個毛頭小子,決計不會相信你有什麼了不得的草藥知識。一旦你輕而易舉勝了他們,他們一定篤信全是你手中『赭鞭』的功勞。既然你的赭鞭是真的,那麼他們手中的,自然就是假的啦。」
她嫣然一笑道:「你別瞧他們活了幾百歲,終究是木頭裡蹦出來的,木頭疙瘩一塊,笨得緊呢。」
拓拔野道:「是了,既然他們手中的赭鞭是真的,為什麼又測試不出你出示的草藥味性呢?」
洛姬雅得意地笑道:「這才是計劃中最為關鍵的部分。除了第四場比賽中的那五株草藥以外,我帶來的這些草藥,每株都是費了三年時間、用多種異草嫁接、在上百種劇毒藥水中養大的。然後再用北海冰絲蠶的絲,加上西海瓊島相思蠟,將所有藥草密密地封住,赭鞭打在這些藥草上,隔著蠶絲與相思蠟,自然什麼也感應不到了!無論那十個老妖精挑中哪株藥草,都是劇毒之物。他們自然就輸定了。」
拓拔野大驚,道:「那麼每輪結束時,你挑選的給我吞服的藥草也是有毒的麼?」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啦。你要是不吞下,他們怎麼會相信其中有一株沒毒?」
拓拔野大駭,念力凝集,真氣四掃,卻沒有發現體內有任何異樣。
洛姬雅甜笑道:「傻小子,前幾日我給你下的那幾百種劇毒,除了是『千里相思蠱』的解藥外,也是今日這二十種奇毒藥草的解藥。未雨綢繆,你吃了自然不會有事啦。」
拓拔野心中一寬,微微一笑道:「原來仙子在松樹林中見到我之時,便已計劃好了所有之事。」想到她的迅疾縝密的思路與毒辣手段,不由既驚且佩。
洛姬雅得意道:「若不是你小子自投羅網,仙子還不能這般順利地將這赭鞭贏回來呢。」
突然幽幽一嘆道:「我在樹林中聽說你是拓拔野時,心裡又驚又喜。心想,定是他在仙界助我,將你送到我的身邊來啦。每次困難之時,總有他相助,沒想到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例外。」
拓拔野聽她話語又是溫柔甜蜜又是枯澀淒涼,情致綿綿,真情流露,與她平素那裝扮出來的純真無邪的少女情狀渾然不同,心中暗道:「難道這妖女與神帝之間竟……只是她至多不過三十許,神帝生前已是二百多歲,這可有些奇怪了。」但轉念又想,感情之事原便是難以索解,即便她當真與神帝有些什麼瓜葛,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洛姬雅嘆了口氣,道:「臭小子,見到你我好生歡喜。大荒傳說他在羽化之前將眾事託付給一個流浪兒,我還在想這流浪兒究竟是怎生模樣。現下見了你,就知道他的眼光果然一點也不錯,你果然很不錯。」
說到最後一句時,臉上又恢復了純真無邪的笑容,目中滿是狡獪捉狹的神色,道:「有時我忍不住都在想,你究竟是他的轉世化身呢,還是他的魂魄寄體?否則為何許多地方都與他相象得緊?」
拓拔野聽她話中有調侃之意,不知她所說的相象是指什麼,當下微笑不語。
洛姬雅柔聲道:「臭小子,多謝你啦。不過以後可別這般心軟、輕信旁人了。是了,這靈山之上有一條暗道可到千里之外,明日你若不想與那王亥衝突,便讓那十個妖精帶你從那暗道出去罷。」 格格一笑,將赭鞭往袖中一藏,翩然從拓拔野身邊走過,徑直往山下而去。
拓拔野微微一愣,道:「仙子,你去哪兒?」
洛姬雅回首嫣然道:「心愿已了,自然是回流沙山了。難道你想留住我麼?」見拓拔野嚇了一跳,「撲哧」一笑,又道:「臭小子,說不定哪天仙子我覺得沒趣了,想你了,又會出現在你面前呢!仙子可不象那條小人魚,你可要擔心啦。」嫣然轉身而去。
拓拔野聽她言語,竟似有淡淡情意,一時呆住,只覺頭皮發怵。心想:「倘若這妖女當真纏將上來,那可是厲鬼問診——了(療)不得。」
又暗自猜想這妖女與神帝之間的糾葛,她竭心殫力,只為了幫神帝從靈山十巫手中搶回赭鞭與「藥神」尊號,其心可謂良苦。想到此處,對她的些須畏懼厭憎也不由漸漸淡去。
見她嬌小的身影逐漸隱沒於幽暗叢林,玉兕角聲滿山激盪,越來越遠。想起一路同風雨,不知此後是否還能相會?心中不免淡淡地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