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一夢一浮生
2024-10-27 09:18:48
作者: 西西東東
第199章 一夢一浮生
溫凝懷疑裴宥在給她挖坑。
他竟然同意了她那聽來有些荒唐的遠遊想法。
「裴宥,你確定?」溫凝盤腿坐在書房的矮榻上,靠著茶桌托著腮。
裴宥在書桌邊看公文,聞言抬眸覷她一眼:「第十二遍了溫凝。」
「再問一遍……」他揚眉,「我就反悔了。」
溫凝馬上閉嘴。
那夜之後,裴宥看起來一切如常。
第二日她讓菱蘭去問了問顧飛,說裴宥那幾日是去慈恩寺了。
難不成……他去慈恩寺念了幾日佛經,道心覺醒,大徹大悟了?!
溫凝有些不可思議。
總覺得他不是挖了個坑等著她跳,就是別有用意。
他怎麼可能同意呢?!
明明上次提起時,他還態度堅決,不容置喙,那句「沒得商量」言猶在耳。
「那我在十八之前就出發?」溫凝偏著腦袋問。
裴宥這坑挖得挺真的,說給她告病,讓她早些離京,正好免去受封太子時的一眾繁文縟節。
「嗯。」裴宥淡淡地應。
溫凝狐疑地望他。
難道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
「過來。」裴宥敲了敲桌面。
溫凝也就下了矮榻,直接鑽到他身上。
裴宥手上的公文,換成了一張大胤的輿圖,拿了一支硃筆給她:「打算去哪裡,圈出來。」
不愧是裴宥,每次挖坑都這麼認真。
溫凝斜睨他一眼,真的接過筆圈起來。
江南和嶺南此前都去過了,可以不必再去。
益州她想去的,傳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她想去見識見識。
漠北她想去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她想去瞅一瞅。
雁門關她想去的,據說關內關外兩番天地,主要上輩子她就差一步被逮回去了,不服氣!
圈來圈去,大大小小,竟也有不少地方。
「一年夠?」裴宥側目看她。
溫凝點頭:「夠的呀,我又沒什么正經事兒,就玩玩轉轉,很快。」
裴宥沒再多語,轉而問:「打算帶哪些人出去?」
還能帶哪些人,就帶菱蘭唄。
不過溫凝馬上反應過來:「要帶暗衛嗎?」
裴宥淡淡望著那張輿圖:「你說呢?」
看你能裝到幾時!
溫凝想了想:「帶上十一和十六?」
兩個都是熟人,趁手,又好說話。
裴宥默了一下:「十六可。十一,換一個。」
溫凝:?
「為何?」
這人不知為何,自江南之後就看十一不順眼似的。
「不為何。」裴宥面不改色,「十一去,你便不去。」
溫凝:「……」
不想要她去就直說嘛,她都說她可以不去了!
「那便十六,另外一個你自己挑吧。」她好講話得很。
「此去甚久,再多帶一個。」裴宥道。
帶吧帶吧,帶多少都聽你的,反正又不是真的要去。
溫凝堅定地認為裴宥在做戲。
畢竟前陣子他才黏她黏得緊,恨不得栓腰帶上哪兒哪兒都帶著呢。
怎麼可能一夕轉性?
不得不說,裴宥這人,做什麼都出類拔萃,欲擒故縱「縱」得她絲毫破綻都找不出來。
她圈好想去的地方之後,短短几日,他為她設計好了三條路線,一條最便捷的,一條最安逸的,一條景致最多的。
親自為她挑選好了馬車,準備好了行裝。
甚至為她準備了好幾套各地方的雜誌怪談。
「裴宥,你近來應該沒有……同陛下吵架?」看過那麼周全的行裝,這夜溫凝忍不住問他。
裴宥似乎沒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拿著書卷看她一眼,沒理她。
「雖你與陛下,與皇后娘娘,談不上什麼多深的情分。」溫凝躺在他旁邊,拽著他的衣擺子,「可他們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你若有什麼行差踏錯……」
裴宥聽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書:「你在想什麼?」
「也……」溫凝眨眨眼,「沒什麼……」
就是他如此反常,將所有都打點得妥妥噹噹的要送她離京,難道不是欲擒故縱,而是……
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送她出京去避難?!
「睡不著?」裴宥拉下床幔。
「沒……」
話未說完,剛剛還神情冷淡的人,灼熱地吻下來。
溫凝始終不敢相信裴宥會真讓她走,可隨著「約定」離京的日子越來越近,她的行裝越來越周全,除了十六,另外兩名暗衛已經調撥到她身邊。
連菱蘭都知曉她們馬上要出一趟遠門,激動地等待出發。
好像是真的……
不是裴宥給她挖的坑,也不是他要欲擒故縱。
他是真打算如她所願,讓她去繞著大胤的大好河山走一圈。
如果萬一……是真的,她不能就這麼什麼都不干,清凌凌地離京了罷?
溫凝後知後覺地開始給裴宥打點一些小玩意兒。
香囊里替換的糖果啦,她常用的一些薰香啦,又趕著時日,給他重新做了兩套冬日用的手套和圍脖。
臨行前兩日,她還特地去了一趟鳳儀宮。
她知道裴宥一直不曾去見過皇后娘娘。
倒不是想為二人說和,而是她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讓皇后娘娘知道。
謝南梔在謝長淵過世之後又病了一場,面色看起來並不那麼康健,但見到溫凝,仍舊很是開心。
外頭春光好,這次見面就在鳳儀宮的後院。
海棠花開得正盛。
謝南梔語調柔緩地與溫凝說了許多話。
說這個時節的京城有哪些好去處,說這鳳儀宮的海棠糕是如何做的。
這次與上次不同了,這次她絕口不再提裴宥。
溫凝也軟軟和和地應著她說的話,她不提裴宥,她自然也不會多說。
只在時辰差不多時擦淨自己拈過海棠糕的手,嘆口氣道:「娘娘,前段時間阿凝做了一個荒誕的噩夢,不知該不該同娘娘講。」
謝南梔無疑是喜愛溫凝的,當下便道:「阿凝做了什麼夢?」
溫凝捏了捏手下的帕子,垂著眼道:「皇后娘娘,去歲您傳夫君入宮那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
溫凝抬眸看了謝南梔一眼:「夢見娘娘在見過夫君之後,自縊而亡了。」
謝南梔面上的笑容驀然僵住。
溫凝攥著帕子繼續:「而陛下在您過世之後,與夫君反目成仇,不到兩年,病重而亡。而夫君……」
溫凝頓了頓,道:「陛下臨死前還在詛咒夫君。」
她大抵能猜到謝南梔之前的想法。
攬下罪狀,謝氏免於獲罪,也不會破壞嘉和帝與裴宥之間的父子感情。
可她低估了嘉和帝對她的感情,更是完全忽略了,她到底……是裴宥的母親。
直至嘉和帝過世時,裴宥都不曾在他面前說過她的半句不是。
她不知道這輩子的謝南梔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
可她覺得應該讓她知道。
世人往往一葉障目,自以為窺得全貌,做出自認為周全的選擇。殊不知最難捉摸的是人心,最難看透的,亦是人心。
你的溫柔意,卻是他人的致命刀。
溫凝抬頭,見到謝南梔猝然掉下的眼淚,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哎。
「阿凝叨擾了,娘娘保重身體。」溫凝起身告退,到底又加了一句,「皇后娘娘,多看看愛您的人罷。」
出了宮,溫凝又拐道長安街,去淬鸞軒買了一份胭脂。
她記得,那日去朝陽宮,裴國公怒而離去時,從袖中甩出的,就是一份淬鸞軒的胭脂。
他是想送給長公主當生辰禮的罷?
雖好像有點多管閒事,可想想總覺得好可惜。
都是傲氣的人,總要有一方先低頭。
溫凝想好了,若她要離京,不妨做一次牽線人。
只需讓菱蘭將芙蕖院的嬤嬤打點好,待她離府那日,菱蘭備一份湯給嬤嬤,就說是長公主送去的,再附上這份胭脂。
裴國公看到了,不就是送上門的台階?
這樣即便被識破……
反正她都不在了,都去找裴宥的麻煩吧!
臨行前一夜,溫凝猶自覺得不真實。
她等了一兩個時辰,也未等到裴宥亮出真正的底牌。
按計劃,明日天不亮,她可就要出京了。
溫凝竟然有些焦慮,到底拉了拉身邊人的袖子:「裴宥,你真讓我走啊?」
不是欲擒故縱,不是另有所圖,是真心實意地打算放她走。
裴宥半躺在床上看她出行的輿圖:「不想走了?」
騰出一隻手摸摸她的腦袋:「不想走便不走了。」
這不是……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麼……
溫凝矛盾得不得了。
這件事是她主動提的,她當然是有這個想法的。
可大抵就如段如霜所說,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裴宥不同意的時候,她覺得外頭的花花世界無限精彩,無法親自去看看,實在太可惜了。
裴宥真同意了,她似乎又有些……不舍了。
待她回來,裴宥就是「太子殿下」了。
待她回來,她也不再住這親手布置的清輝堂了。
雖說近來民間那「奇星歸月」的傳聞又流傳起來,即便她留下來,沒幾日也得同裴宥一道去東宮……
「不走了?」見她沉默這許久,裴宥垂下眸望她。
溫凝一咬牙:「還是走罷。」
路線、行裝、人手,全都準備好了。
大不了就……不去那麼久,什麼時候想回就回唄。
總歸裴宥剛入東宮,有的要忙的,大抵沒多少時間陪她。
她可沒打算真如他所說,他做什麼她都跟著。
她又不是他一掛件兒。
「真的要走?」這下又輪到裴宥來問她。
這麼一問,倒讓溫凝覺察出另一處異常。
裴宥……太冷靜了。
冷靜得過了頭。
從同意她的遠遊,到為她制定路線,到替她整理行裝,到明日她就要走了,他一直冷靜如斯,竟然沒有一絲一毫地表現出對她要離開的不舍。
這句問話里,她才稍稍品出那麼一星半點,他還是捨不得她的。
「裴宥。」溫凝拉著他躺下來,「你到底是怎麼了?我覺得你最近有些……」
不正常。
裴宥稍稍側身,面容淺淡,眸子卻是深邃的。
「我想讓你快活地活著。」他捧起溫凝的臉,凝入她的眼,「溫凝,你該活得恣意,縱情,瀟灑,快活,誰都不能拘住你,縛住你。」
「天高海闊任鳥飛,山高水長任卿行。「
「這輩子,合該如此。」
溫凝長睫微微一顫,亦望入裴宥的眼。
他好像突然就懂了。
懂了她壓抑許久的,那份對自由的渴望。
「我……」溫凝一哽,一時竟覺心中酸澀無比。
裴宥輕輕撫過她的眉眼:「想去便去罷,我在京中等你。」
溫凝眨了眨眼,都要哭出來了。
她可真是碰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又又姑娘。
不過很快,他又變了一副模樣:「總歸明日一整日在馬車上。」
他兩指捏起她的下巴,眯眼:「今夜……」
「便不睡了?」
-
溫凝真是被裴宥抱著上的馬車。
天尚未全亮,國公府門口停了兩輛馬車,一輛載人,一輛載行李。
十六與另外兩名暗衛駕馬車,裴宥與顧飛騎馬送行。
大抵是被菱蘭興奮的情緒感染,真出發時,溫凝倒沒昨夜那般強烈的不舍。
主要……
她實在是又累又困。
她簡直要懷疑,裴宥給她挖的坑,就是昨個兒夜晚。
若不是想著第二日要走,她絕不會縱他至此的!
她定不能照著心中所想,玩個幾日便回來。
那豈不虧死?
溫凝上了馬車便躺在坐榻上,迷迷糊糊要睡。
只是聽見馬車到了城門處,到底爬了起來。
東方微亮,天邊的雲彩層層迭迭,被熹微的朝陽映得絢爛。
溫凝拉開車簾,便正好見著彩雲映襯下,裴宥的臉。
一夜未眠,他並不顯倦怠,皮膚是慣來的白皙,鼻骨上的那枚小痣亦是慣來的孤清。
見她掀簾,他打馬過來,眼底有了暖色。
兩相對視,裴宥眸色深深,溫凝欲言又止。
半晌,溫凝拽著車簾:「那我……走了?」
裴宥的沉沉目光凝在她臉上:「嗯,走罷。」
溫凝眨了眨淺茶色的眸子,抿著唇角,到底沒關上車簾,而是拽著眼前人的衣襟,將他拉得靠近自己。
菱蘭尚在馬車裡,溫凝也便湊到他耳邊,聲音極低道:「你一個人在京中,要乖一些。」
「若不聽話,待我回來……」溫凝輕哼一聲,「休了你!」
放下人,拉上車簾:「十六,走罷!」
燙著雲彩的霞光愈盛,兩輛馬車迎著光亮,飛馳而去。
塵土揚起,又緩緩落下,巍峨的城門前,只留下兩人兩馬,望著馬車於塵土中遠去。
良久,鳥叫聲蓋過了車輪聲,馬匹上的人低聲問:「走了?」
顧飛望著自家清雅疏淡的世子:「走了。」
慣來淡漠的眼不期然覆上一層緋紅。
「世子……」顧飛竟跟著喉頭髮哽。
他不懂。
為何夫人突然說什麼要出去遊玩。
為何世子突然替夫人準備好了一切,親自送她走。
明明世子每日下值第一件事,就是要聽到夫人的消息。
明明前段時間世子一會兒見不到夫人,就心神不寧,非要全部近身暗衛在她身邊他才安心。
明明現在……
世子十分地捨不得夫人。
眼看那馬車消失不見,裴宥揚鞭打馬,追了上去。
顧飛連忙跟上。
卻也只追了一段,看到那兩輛馬車,又停下。
待看不見了,繼續打馬。
如此三次,顧飛再看裴宥的眸子,已然變作殷紅。
「世子……」他沒忍住又喚身邊的人。
既然不舍,便別讓夫人走啊。
夫人慣來明事理,又凡事都依著世子,只要他開口,夫人定不會走了。
前方的馬車再次消失在視線中。
這次裴宥沒有再打馬去追了。
他輕輕垂眼,長睫似羽,蓋住了眸中神思。
「前世因,今世果。如今種種,皆乃施主所求。」
慈恩寺中三日一場夢,一夢一浮生。
他終於明白慧善大師這句話為何意。
他囚了她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間她無數次出逃,他無數次追逐。
他將她視作生命中唯一的光,她將他視作禁錮所有的牢籠。
籠中鳥,掌中雀,最終撞籠而亡,窒息而死。
「世子……」顧飛第三次出聲,「不追了嗎?」
再往前,就出京城地界了。
不追了。
裴宥握著韁繩,打馬回頭。
浮生大夢的第一場,由嘉和十四年開始,最後一場,在慶宣十四年結束。
慶宣六年,溫凝離世,夢中人一夕崩潰,自戕之際一位僧人敲響了別院的大門。
此後八年,青燈古佛。
一願阿凝再世為人。
二願阿凝再世為人,無傷無痛。
三願阿凝再世為人,無傷無痛,一生順遂。
直到慶宣十四年的彌留之際,他突然醒悟了。
錯了,一直以來,他都錯了。
他拽著慧善大師的手:「師父,徒弟僅有一願而已。」
「願得來生,與她遇而不見,見而不識,識而不清。」
她的不遂,皆由他而起,她的傷痛,皆由他所予。
有他在來生,恐她都不願再世為人。
何來那許多一願二願三願?
此生種種,皆應他所求。
他憂懼她的死亡,所以危難之際他會無意識地出手相救。
他不願再糾纏於她,所以從一開始,他夢中的溫凝便被擦去。
可後退一步,反倒有了不一樣的結局。
朝陽終究破土而出,絢爛的霞光將寂幽的清晨染作金黃。
裴宥悠悠地打著馬,不曾再回頭。
指間砂,掌心雪。
有些東西握得越緊,消失得越快。
他的小姑娘,且由他寵著,任他縱著,瀟灑快活地過這一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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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又的專題活動也解鎖了,所以今晚還會有加更。
但是你們動作太快了……我文還沒修完哈哈哈
目測第一更在十點,第二更,比較肥,又有黑屋風險,所以不著急的明天再來看吧!
兩更結束咱們正文也就完結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