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南希小姐
2024-10-11 19:51:31
作者: 玖予安
就在克里斯和約翰正在互相算計時,遠方的聖博托夫教堂的洗衣房裡,兩個女孩兒正在聊著天。
「嗨,南希,今天下班以後要不要去逛逛新帕拉迪斯街的集會,據說那裡來了一群吉普賽人,聽說吉普賽人的水晶占卜很準呢,我想試試看。」一個滿頭紅髮,臉上有些雀斑的年輕女孩對著正在洗衣服的南希說道。
被稱作南希的女孩有著烏黑的頭秀髮,褐色瞳孔,聽到對面女孩兒的建議,褐色瞳孔為之一動,正在專心致志地揉搓黑色長袍的手稍作停頓。
她抬起頭,一縷劉海調皮地從她的額頭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下意識想用手把劉海撩起,但是剛才洗衣服的手沾滿了泡沫,於是她選擇用泡沫最少的小拇指把劉海撩到耳後。
南希眼神里充滿了好奇與嚮往,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吉普賽人的占卜呢……好想去體驗一下呢……」
話音剛落,眼神掃過自己因為長期泡在水中發白的手掌和褶皺的手指,瞳孔里的憧憬瞬間消失,眼神也為之一暗。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拒絕了同伴:「尼婭芙,你去吧,我今天還要早點回家照顧弟弟。」
尼婭芙扶下身,把手搭到南希的肩膀,輕輕搖晃著手臂,紮成馬尾辮的金髮也隨著搖晃起來:「南希,什麼時候你才能做自己啊?我還是喜歡之前的你呢……」
南希嘴角下垂,低頭繼續揉搓起手中的衣服,嘴裡小聲嘟囔到:「如果去了,又不占卜,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去。」
這時,過往的記憶湧上心頭。
曾經的她也和尼婭芙一樣,雖然住在下倫敦的貧民區,但是有一個吃苦耐勞的爸爸,還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媽媽。
那時的小家貧窮但溫馨,爸爸每天去碼頭做幫工,靠給過往船隻卸貨掙錢。
媽媽白天在隔壁的裁縫店幫忙縫補衣服,晚上則在家就著蠟燭,用一台老舊的織布機織布以補貼家用。
用來織布的紡線是從白天工作的裁縫鋪里買的,裁縫鋪的老闆,卡麗娜嬸嬸人很好,每次只收媽媽最基本的材料錢,偶爾還會多送媽媽一些。
「菲莉亞,這些線以後我不會再進了,你拿去吧。」卡麗娜嬸嬸經常會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但過不了幾天,南希總會發現家裡織布用的線好像和上次的一模一樣。
每天晚上媽媽用織布機發出的吱嘎吱嘎聲是她睡覺前的催眠曲。
就這樣平平淡淡的生活一直到1780年,也就是去年,南希18歲那年。
南希記得很清楚,那是剛進入夏天的時候,她替母親去考文特花園給一位女士上門送去補好的衣服。
倫敦的夏天的炎熱和潮濕總是並駕齊驅地來到,這種能把人有溫潤的氣候會一直從5月份持續到8月份。
她送衣服那天是6月2日的上午,上午的天氣還不是很炎熱,但是從裁縫鋪到考文特花園足足有5英里嘞(4.9公里)。
她早上在家吃完早飯出發,中間沒有休息,但是送到考文特花園那位美麗女士家中的時候,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鐘聲都已經整整敲了11下呢。
返回的時候她順著泰晤士河北岸的詹姆斯大街往回走,因為她喜歡數不勝數的船隻在泰晤士河來來回回穿梭的場景。
船隻越多,需要碼頭工人做的活也就越多,爸爸也許能多掙點兒錢,這樣就能買上一籃子水果或者小吃提回家呢。
但是,當她路過議會大廈時,她發現一大群人烏央烏央的聚集在議會大廈門口,把議會大廈和泰晤士中間的廣場堵得嚴嚴實實。
在議會大門最高的那個台階上,她隱約看到有個身著黑色長袍的男人比照著手上的文件在對下面的人群說些什麼,時不時拳頭有力地在空中揮舞,引起人群的陣陣騷動。
看起來就像是每年議會大選前在下倫敦區向別人演講、拉選票的那些人。
不過她沒多想什麼,因為不論是向別人演講還是拉選票,離她都太過遙遠。
不過由於議會大門前的人實在太多了,不僅僅把門前廣場,甚至連到對面聖詹姆斯宮的道路全都無法經過。
於是她稍微繞了一下路,選擇從議會北面的皮卡迪利大街穿過廣場,再從聖博托夫教堂門前的集市回家。
等到她回到家中,太陽已經升到了最高點,而她的衣服也被汗水打透了。
夏天貼身褻衣濕透的感覺讓南希覺得身上黏糊糊的,於是她決定洗個澡,換一套褻衣再去旁邊的裁縫鋪看看有沒有多餘的活可以做。
她跟著媽媽學了不少縫製衣服的活,菲莉亞嬸嬸還誇過她心靈手巧呢。
正當她換完衣服剛準備出門,只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陣喧譁聲。
緊接著,神色慌張的媽媽推門而入,手上抱著她的弟弟,才2歲的小傑米。
她看到南希在家,緊皺的眉頭稍微舒展開來,急急忙忙地吩咐道:「快,南希,把我床頭的枕頭套撕開,裡面有點零錢,你趕緊拿上,咱們現在趕緊離開這兒。」
南希先是一愣,然後轉身往臥室走去,邊走邊問:「怎麼了,媽媽?」
菲莉亞沒有回答,她先把小傑米放到桌子上,再拿起一條裹布收拾著燭台、盤子等一些值錢的物品。
她看了一眼南希慢吞吞的動作,不由地提高聲音說道:「快點兒,一會兒路上再給你解釋。」
南希不敢相信平日脾氣溫柔,說話細言細語的母親今天為什麼像換了一個人,這樣子的媽媽她從未見過。
她沒敢再多嘴,手下的動作也加快了幾分。
「1,2,3……」
南希邊查數邊把硬幣用方巾兜好,最後她從枕頭套下面摸到了12枚硬幣,而且都是1英鎊的大額。
她把裝滿硬幣的方巾疊整齊,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長裙內里的腰帶上。
「好了麼?」外面菲莉亞的聲音略顯不安和急躁。
「好了,媽媽。」說完,南希跨步走出臥室。
只見菲莉亞單手抱著小傑米,背上則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袱站在門口——她把整個客廳里值錢的小物件全都放進了這個包袱中。
她看到南希出來連忙問道:「總共十二英鎊,都收拾好了麼?」
南希點了點頭,菲莉亞把傑米推到她的懷裡道:「來,抱著你弟弟,咱們現在去聖博托夫教堂。」
菲莉亞先探出腦袋看了看街道,然後才走出屋子。
南希看著自己母親的動作滿腦袋的疑惑,想問卻又不敢問,只得抱著小傑米緊跟其後。
剛走出房門南希就傻了眼,往日下午安靜、冷清的萊姆街上現在人潮如涌。
大人背著裝滿物品的行囊,稍小一點兒的要麼也背著包袱,要麼和南希一樣抱著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極少有人是空手而行。
人群行走的方向的,也就是萊姆街的盡頭,一所頂端懸掛十字架的教堂高聳入雲,那就是聖博托夫教堂,下倫敦區唯二的,也是最大的天主教教堂。
南希跟上菲莉亞的腳步,也加入到浩浩蕩蕩的人群里。
這時,南希鼓起勇氣,重新開口問起原因。
菲莉亞這次沒有沉默,她邊走邊回答道:「剛才馬格里神父來卡麗娜的裁縫鋪,說議會那邊發生了騷亂,新教教徒遞交了一份反對天主教教徒的提案。」
「他讓這邊的天主教徒先去教堂避難。」
菲莉亞說這話,腳下卻加快了幾分,南希不得不快走幾步才勉強跟上菲莉亞,她喘著粗氣道:「但是,一份法案而已,難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兒麼?」
菲莉亞扭頭看了她一眼解釋道:「孩子,你不知道30年前和16年前在倫敦發生了什麼。」
「30年前,天主教徒刺死了一個新教教徒,然後兩派之間就發生了爭鬥,隨後演變成一場暴亂。」
「16年前,肯特郡的農民不滿議會沒收了他們的土地,衝擊議會,然後發生了暴亂。」
「而我,經歷了這兩場騷亂。」
「倫敦城每次有騷亂,我們這兒和哈克尼往往會成為最先被拋棄的對象,因為威斯敏斯特和金融城那裡會有來自軍隊的保護,國王的禁軍會把那裡看守的一隻老鼠都進不去。所以,最後真正因為騷亂而受災的只會是我們這些貧民。」
說到這,菲莉亞又加快了腳步,南希只能小跑才能跟得上。
「那爸爸呢?」她面色緊張地問道。
「他今天跟船去提伯利的皇家海軍造船廠幹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已經給他留了紙條,他看到後會知道我們去了教堂……上帝祈禱,希望他可以一直待在造船廠,那裡有士兵守衛,暴徒們不敢去這種地方。」
「上帝祈禱爸爸不要回倫敦。」南希也默默地在心裡禱告。
聖博托夫教堂的門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菲莉亞和南希跟著人群慢慢地向大門口蠕動。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她們被人群拱著後背推進了大門。
教堂的聖堂,這是舉辦重大禮拜活動時教徒和公眾集會的主要場所,也是聖職人員和唱詩班走向聖壇的重要通道。
南希也曾經多次跟著父母在星期天來這裡做禮拜,但是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禮拜堂。
地板上鋪設著簡陋的蓆子,原本高大的教堂窗戶被用堅固的木板封住,只有微弱的燈光透過縫隙投射進來,長條座椅已經被挪到牆邊,一疊簡陋的蓆子放在禮拜堂中央。
聖堂已經被改造成了避難所。
南希先把小傑米放到地上,然後排著隊領取黑袍牧師發的草蓆,菲莉亞牽著小傑米的手,扛著包袱找了個離門口最遠的角落。
待南希把蓆子取回來鋪到地上,再配合菲莉亞把包里的生活用品堆放在蓆子。
一切忙完後,她看著菲莉亞問道:「媽媽,我們要在這裡待多久?」
菲莉亞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但隨即她就用胳膊摟住南希安慰道:「不要怕,16年前的那場騷亂兩天就過去了,我相信這次很快就會過去。」
「萬能的主啊,希望這場騷亂能早點結束。」南希反手緊緊地摟住菲莉亞,嘴裡喃喃道。
晚飯時教堂的修士給前來避難的莫菲爾德居民準備了米湯和已經有些發餿的奶酪。
南希啃著味道發酸的奶酪就著清澈見底的米湯,羨慕地看著菲莉亞從包裹里拿出黑麵包和蘋果放到小傑米麵前。
傑米看著南希,拿起蘋果遞給她,用坑坑巴巴的聲音:「姐姐,吃,你吃吧。」
南希伸手,繞過蘋果輕輕地撫摸著傑米稀疏的頭髮說道:「姐姐不餓,你拿著吃吧。」
說完把剩下的奶酪三下五除二塞到嘴巴里,就著湯水喝了下去。
馬格里神父偶爾會出現帶著大家一起做布道,布道結束後前來避難的人們總是會問起外面的情況。
但每到這個時候,馬格里神父總是會苦澀著搖搖頭。
實際上又有什麼好問的呢?
從第二天開始,南希和小傑米每天都能隔著大門都聽到外面亂糟糟的聲音。
而且從第三天往後,大門時不時總會被劇烈地撞擊,木質的門板發出沉重的「咚咚」聲,聽起來好像是有人在用整個身體的力量衝擊大門,木屑和塵土被撞擊得四散飛濺。
雖然大門後已經被聖博托夫教堂的修士和前來避難的居民一起用木板釘死,又找了很多重物堵在門後。
但是每到這時,南希都會握緊手裡的餐刀,死死盯著大門,在那種精神高度集中的情況下,她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都要跳了出來。
菲莉亞已經告訴了她上次的騷亂是有多麼的可怕。
無論騷亂是以何種方式開始,最後總是會形成一種對整個城市的災難。
一開始人們可能還會手持標語,高呼口號,但是當第一次暴力發生的時候,騷亂就會席捲整個街道。
街道兩旁無人看守的商店會被搶得精光,富人區也是一樣——除非有軍隊的保護。(19世紀中期才有現代警察制度)。
在騷亂中,人性的惡會被放大百倍,而這種表現在貧民區更是會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群暴徒衝到了她的家裡,幸虧她父親、哥哥和旁邊鄰居父子兩一起,才把這些暴徒擊退。
菲莉亞上次遇到騷亂的時候才20歲,也正是在騷亂中南希父親的挺身而出,她才下定決心嫁給他。
「畢竟在那種情況下,還願意為你站出來的人是不多見的,因為兩家只有我一個女孩兒。所以,你懂我意思吧?南希。」菲莉亞這麼說道。
「後來我跟著他們也是來到聖博托夫教堂避難,躲了三天直到國王派出軍隊把騷亂平息我們才敢回家。」
「在那場騷亂中,我失去了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當我參加她的葬禮時我才知道,一群暴徒用整整一個白天加上黑夜的時間把她侮辱至死。」
「南希,作為女孩兒,在遇到這種情況時,如果沒有及時躲起來,不如直接自殺來得乾脆。」這是菲莉亞的原話。
南希不是小女孩兒,她還幻想著有一天可以與自己心愛的人在馬格里神父的祝福下步入婚姻的殿堂。
她也知道媽媽說的意思,她不想這種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
所以,南希現在每天晚上睡覺時都會把餐刀放在枕頭下面。
直到第六個晚上結束,伴隨著外面的槍聲和廝殺聲、慘叫聲逐漸消失,撞門的聲音就沒再響過。
在一片安靜中,第七個清晨就這麼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