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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8:47:13 作者: [德]叔本華

  一切滿足或一般所謂的幸福,從事實上和根本上看,只是消極的而不是積極的;不是自動落到我們頭上的原始滿足感,而永遠是對某一種個別的願望的滿足。願望即某種需求是所有快樂的先決條件。但是由於滿足的關係,願望和快樂就不再存在了。滿足或快樂只是痛苦的解除,只是需求的滿足;因為這種東西不但是明顯的憂愁,也是我們內心不勝其煩的欲望,事實上也是我們覺得生命是一種負擔的厭煩感。

  可是我們卻很難獲得或完成任何東西;任何目標都會碰到無謂的困擾而每一步都有許多阻礙。最後當我們克服並獲得了一切時,除了解除憂愁或欲望,什麼東西也不能得到,我們發現自己所處的地位還是與憂愁或欲望出現之前所處的地位完全一樣;甚至我們直接得到的一切也只是需求,自然也是痛苦。我們只能間接地從回想先前的痛苦和需求中認識滿足和快樂。

  因此可以說,我們並沒有確切地意識到現在實際擁有的快樂和便利,也不會重視它們而只會把它們當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實,因為它們只是在消極的意義上使我們避免痛苦。只有當我們失去的時候才會感受到它們的價值。欠缺、貧乏、憂愁才是積極的,才是我們能夠直接感受到的。當我們回想過去的困難時光、疾病、欠缺以及其他類似情形時也會感到快樂,這是目前享受快樂的唯一方法。

  我們無法否認,在這方面以及基於這種自我主義的立場,聽到別人提及他人的痛苦時,也會以盧克萊修在本書第二卷開頭處所坦白表現的同樣方式為我們帶來滿足和快樂——

  我們得不到的,就覺得珍貴,

  

  一旦得到,又覺得索然無味;

  類似的渴求讓我們疲於奔命,

  我們執迷於生命、眷戀生命。

  因此,所有的快樂只具有消極性質而不具有積極性質,正因為這個理由,所以,它不是持久的滿足或快樂,只會在我們擺脫某種痛苦或必然之後又帶來新的痛苦、倦怠、空虛和厭倦;我們可以在真正反映世界和人生的藝術中,特別是在詩歌中證明這一點。所有的史詩和戲劇詩只能表現人類追求快樂幸福的一種競爭、努力和奮鬥,決不能表現持久的快樂。

  史詩中描寫的英雄人物要經歷千辛萬苦才能達到目標,而一旦達到了目標,生命也隨即落幕。因為除了表示英雄所期望尋求那種幸福的輝煌目標,最後只有讓他失望而已,而幸福達到之後也並不比往日更好,除了重複往日的事再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真正持久的快樂是不可能的,這不可能是藝術的題材。當然,田園牧歌的目的是描寫這種快樂,但是我們也知道,這樣的田園牧歌是無法傳之久遠的,而且詩人往往發現,田園牧歌不會成為純粹的敘事詩。

  在前一種情形,一種比較次要的史詩所描寫的題材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憂愁、快樂和努力;在後一種情形下,則是描寫自然之美,換句話說,是描寫擺脫意志束縛的純粹的認知活動。當然,就事實而論,這是純粹的快樂,既無先前的痛苦或欲望,也無必然隨之而來的悔恨、憂愁、空虛或滿足;但是這種快樂不能概括生活全部,而是只有在偶然的時刻才能如此。

  同樣,我們在音樂中也發現了在詩歌中所發現的東西。在普遍表現了自覺的意志的內在歷史、神秘生命、期望、痛苦和快樂的曲調中,也發現存在於詩歌中的東西:人類內心的起伏波轉。曲調總是從主調音出發,經過無數變化甚至變化到最不和諧的程度,最後又重新回到表現意志滿足和平靜的主調音。這時,這個主調再也不能完成別的了,如果再延長主調也將變為一種令人討厭和無意義的單調噪音。

  在這些研究中,我們想要明了的東西,即無法獲得持久的滿足以及一切快樂的消極性質,在本書第二卷最後結束處所說的話中找到了解釋:客觀化作為人生的具體意志,是一種沒有目標或目的的生存活動。我們在意志具體表現的所有各部分中發現這種深刻的無目的性,從最普遍的形式即無限的時空一直到所有現象中最完美的現象,即直到人類的生命競進的活動為止。在理論上說,我們可以假定三種極端不同的人生態度作為現實人生的構成。

  第一種是強有力的意志即強烈的情感的態度。這表現在偉大的歷史人物身上,並為史詩和戲劇所描寫。但是這也能表現在小世界中,因為對象的大小是以它們影響意志的程度來度量的,而不是根據它們的外在關係。

  第二種是純粹認知活動的態度,強調理念的把握以知識擺脫意志的役使為條件:如天才的生命活動。

  第三種也是最後一種即意志的徹底倦怠,也是意志知識與空虛幻想的完全止息。個人的生命並不是永久固定在這些極端情形中的任何一種情形,很少接觸到其中任何一個,大部分只是稍微接近這一面或那一面,只是一種對微不足道瑣細東西的貧乏欲望,不斷地重複出現因而避免厭煩之感。

  極大多數人的生活途徑,如果從外面去看就沒有意義;如果從內面去感知卻又是晦暗不明的,不曾接受理智之光的引導。這種生活途徑是令人生厭的渴望和抱怨,是一輪輪的生生死死:經歷幼年、青年、壯年、老年四個階段,像夢幻似的躊躇,以及一連串的瑣細念頭。這種人就像鐘錶的發條一樣,被絞緊了以後,自己運行著,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人時刻都在新生,人生的鐘表也重新絞緊了一再地重複著過去無數次所玩的老把戲,一段一段的千篇一律很少有變化。

  每一個體,每一個人及其生活途徑只是無限自然精神的另一種短暫夢幻,只是持久的生命意志的另一種短暫夢幻;只是自然在其無限時空中不經意地描畫出的另一種匆匆即逝的生存可能;允許存留的時間如此短促,因此和時間、空間比起來幾乎等於零,然後又消失不見,讓後來者接下去。

  然而生命嚴酷的一面就在這裡,這些匆匆即逝的形相中每一種形相都沾染了空虛的幻想,生命意志還必須在其所有活動中為此類幻想付出代價,要遭遇許許多多刻骨銘心的痛苦,最終不免接受經長時間恐懼而終於來臨的痛苦的死亡。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們見到死屍時會突然湧現一種非常驚悚的感覺。

  如果我們從整個以及更一般的立場去看,如果我們只強調最重要的特性,的確每個人的生命往往是一個悲劇,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去體認則具有喜劇色彩。因為每天的作為和苦惱,一刻不停的煩躁,一個星期的欲望和恐懼,每個小時都可能發生的不幸之事都是偶然而來的,這些永遠都顯得滑稽可笑並且具有喜劇傾向。

  但是那永遠沒有滿足的期望、挫敗的努力、被命運無情地粉碎的希望,整個一生的不幸錯誤以及不斷增加的痛苦和最後的死亡卻往往是一個悲劇;好像命運捉弄我們生存的不幸似的,我們的生命中必須含有悲劇的一切憂患,然而我們甚至無從維護悲劇人物的尊嚴,卻只在生命的廣大範圍內不可避免地成為可笑的喜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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