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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8:47:10
作者: [德]叔本華
在每一個被知識啟示的階段中,意志都表現為一個體。人類發現自己是無限時空中的有限個體,因此和無限的時空比起來,人類的規模近乎一個行將消亡的數量。人被投擲到時空里,而由於時空無限因而在時間中只具有相對的存在而沒有絕對的存在,在無窮的時空里只占據有限的一部分。人真正的存在只是現在、當下,而無限地奔向過去則是不斷地躍向死亡,是悄無聲息的慢性死亡,這是生存的真相。
除了造成現在的可能結果以及其中所表現的意志以外,過去的生命已是完全過去了的,沒有生命的,不再存在的生存態勢;所以在理論上,不管過去生命的內容是痛苦還是快樂,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但是現在的生命永遠在他手上成為過去,未來又完全不定也永遠短暫易逝。因此即使我們只考慮形式的一面,人的生存也只是迅疾地從現在奔向沒有生命的過去,因此也只是一種永恆的消逝。
如果我們從肉體方面來看,走路顯然只是防止倒下的持續運動,同樣,我們身體的生命也只是不斷地防止消逝的有機活動,也只是一直在延遲的死亡。最後,我們心靈的活動同樣也是不斷延遲的倦怠。我們所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是抵擋那不斷降臨自己身上的死亡。我們用這種方法時時刻刻和死亡搏鬥,並且我們每吃一次飯,每睡一次覺,每做一次防寒保暖,都是經過和死亡較長時間的竭力搏鬥。
最後,死神勝利了,自出生之時我們就在死神的支配之下,在吞噬犧牲品以前,死神只想用極短暫的時間戲弄犧牲品。不過我們懷著極大的興趣和憂慮儘可能地延長生命,就像儘可能地把肥皂泡吹得大、吹得時間長一樣,雖然我們明知肥皂泡終必破裂。
無意識的自然的內在生命是一種沒有終結、沒有休止的追逐、掙扎,而當我們考慮到動物和人的本質時,這種情形就更為明顯。意志和掙扎是動物的整個生命情形,這種情形可以和口渴的情形相比。但是一切意志的基礎都是「需求」、匱乏,因此也是痛苦。從生命的角度來看,動物和人的本質總是受痛苦支配的。
另一方面,如果因為太容易獲得滿足而使它喪失欲求的對象,就會產生可怕的空虛和無聊,換句話說,它的生命和存在本身就成為無法忍受的負擔。因此它的生命像鐘擺一樣在痛苦和厭煩之間來回擺動。這一點也必須以這個方式表現出來,在人類把一切痛苦和煩惱都當作是人間地獄之後,天堂所剩下來的,除了厭煩以外,就是無聊了。
但是構成意志每一種具體表現的內在本質不斷掙扎,在客觀化的各個較高階段中,獲得最主要和最普遍的基礎,事實上,意志在這裡表現為生物體,時刻都需要滋養;而使這個需要獲得力量的正是下述事實,即這個生物體僅僅是客觀化的生命意志本身。作為意志最徹底的客觀化的人類,在同樣程度之下,是所有生物中最貧困的;他是具體的意欲和需要,是由無數需求凝結起來的。他隨身攜帶這些需求活在世界上,依賴自己的需求以維持生存,除此之外,對任何東西都不相信。
一般說來,占據整個人生的是擔心如何在日新月異、難以滿足的必需品之下維持生命。還有一種需要,直接和這個需要有關,即類的繁殖。在同一時間內,受到各方面極不相同的危險的威脅,需要不斷地注意避免這些危險。他小心翼翼地以焦急的眼色環顧周圍,尋找道路,因為有無數意外事件和敵人在環伺待機。對他來說,沒有安全的地方。
大多數人的生活只是一種無知無覺的生存競爭,最後也多半會在競爭中失敗。但是,他們繼續這個令人厭煩的戰爭與其說是因為對生命的愛,不如說是對死亡的恐懼。現在死亡必將來臨,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隨時都可能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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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好像一片海洋,充滿著暗礁和漩渦,人類小心翼翼地避過這些暗礁和漩渦,雖然他知道,即使拼盡全力使盡技巧而通過,然而還是一步一步地接近那最大的、無法避免的以及無法挽回的暗礁——死亡。我們正向著它航行,這是歷盡艱辛航行的最後目標,對他來說這比逃過一切暗礁更糟糕。
現在,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生命的痛苦和不幸可能增加到讓整個人生都在逃避的死亡變成人們追求的目標:我們寧願早點死亡;另一方面,一旦擺脫了痛苦和睏乏,厭煩又隨之而來,因而不得不需要娛樂消遣打發無趣的讓人備受折磨的時光。生存競爭是一切生物忙碌不停和持續活動的原因。但是當生存有了保障以後卻又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於是他們持續不停的另一件事是:努力擺脫生存的重擔;設法消除對生存的重擔的直接感受;「消磨時光」;逃避厭煩感。
因此,幾乎所有擺脫睏乏和憂慮的人,雖然最後拋掉了一切重擔,可是無聊和厭煩又成為一副重擔了。因此他們認為能夠消磨每個時刻是一種收穫。從前他們運用所有力量儘量保持長久的生命,現在卻認為每少一刻就是一種收穫。厭煩是一種不應輕視的災禍,它在人們臉上刻畫出真正的絕望。厭煩讓那些彼此不相愛的人熱切地彼此追求並就此成為社交的來源。並且基於政策的動機到處採取公共預防的方式來預防其發生,就像預防災難一樣。
因為這種災禍使人變得毫無節制,正如與此相反的饑荒一樣:人們需要規矩節制。費城嚴格的感化制度只用「厭煩」當作唯一的懲罰手段,他們所用的方法是單獨禁閉和閒暇,人們發現這種方法非常可怕,甚至導致犯人自殺。正如疲倦是人們不斷的禍患一樣,厭煩則是現代世界的禍患。在中產階級的生活中,星期日代表厭煩,其他六天則代表疲倦。整個人生完全在欲望和滿足欲望之間交替。
從本質上看,希望就是痛苦,達到希望立刻帶來滿足感;這個結局只是表面的,占有得來的東西很快失去吸引力,希望、需求以新的方式表現出來;若希望、需求不以新的方式表現出來,接著而來的就是絕望、空虛、厭煩,對抗這些東西的爭鬥與對抗睏乏的爭鬥一樣困苦不堪。
希望和滿足就這樣彼此相隨,既不太快也不太慢,確實減少了痛苦並構成快樂的生活。如果我們變為超越現實存在且漠不關心的旁觀者,則我們用諸多方式稱之為生命中最美部分的,即與一切意志無關的純粹知識、美感快樂、藝術中的真正樂趣,將只是少數人所賦有的,因為這需要稀有的才能,而對這些少數人來說只是短暫的夢。甚至這些少數人因較高的理智能力的關係,也比那些比較遲鈍的人更容易感受痛苦,同時由於一種與他人不同的本質,也不得不處在寂寞的孤立狀態中。
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純粹理智上的快樂不容易得到。他們幾乎完全不能獲得純粹知識的快樂。他們完全沉溺在意志活動中。所以如果要他們對任何東西都產生同情感,如果要他們對任何東西產生興趣,就要用某種方式刺激他們的意志,即使只通過遙遠的以及不可靠的關係:不要將意志排除在這個問題之外,因為他們的生存大多靠意志,根本不是依靠「認知—行動」這種模式,生命意志的規則是「刺激—反應」,這才是決定他們生存的唯一因素。
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中隨處見到這種情形。例如他們把字寫在自己可能到過值得一看的地方以便影響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沒有什麼能影響他們。看到一隻珍奇動物而不能自已,一定要逗弄它,和它玩玩,他們的目的只是去經歷刺激和反應:意志需要這種刺激,在牌戲現象中表現得非常特別,這是人類不幸的一面非常特別的表現。
但是不管自然和命運能完成什麼,不論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不論他擁有什麼,構成生命本質的痛苦都無法去除。不斷地努力除去痛苦,除了讓痛苦改變表現的方式以外,就無其他了。從根本上看,痛苦就是匱乏、欲望、渴求保全生命。如果我們能夠用這種方法去除痛苦,它會隨著年齡和環境差異以各種方式出現,諸如色慾、熱愛、忌妒、羨慕、憎恨、焦慮、野心、貪慾、疾病等等。
最後,如果找不到其他出路,這些滿載著意志的負面情緒會以厭倦、憂傷的方式表現出來,然後我們又得用種種方法擺脫厭倦。即使我們最後能夠驅走厭倦,也是有代價的,因為我們很難驅走厭倦而又不讓痛苦重新落到我們頭上,因此意志的把戲又從頭開始,整個人生都在厭倦和痛苦之間來回擺動。人生觀既然如此抑鬱,我會把注意力轉到可以讓人生得到安慰,甚至斯多亞學派那種對自己眼前的不幸漠不關心的心性倫理觀上面。我們之所以不能忍受這些,大半是我們認定痛苦是由一些比較複雜的原因造成的。
一般說來,我們不會對那些必然而普遍的不幸感到絲毫悲傷。例如老年和死亡必將來臨以及許多日常生活中的不如意處,我們大可不必介懷。我們感到憂傷的是:環境多變,世事無常。但是我們若能認識到,那種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也是生命中的常見現象;如果我們能認識到,除了此種方式以外沒有東西依賴偶然機會,即使沒有現在的憂傷,也會有另一種現在還沒有出現的憂傷來占住它的位置。所以,在根本方面,命運能影響我們的少之又少;這種想法,如果變成了活的信念就可能產生相當程度的斯多亞式的內心平靜,也會大大減少我們對自己幸福的焦慮。但是,事實上,理性對直接感受到的痛苦這種有力控制的情形很少出現甚至決不出現。
除此以外,通過這種對痛苦的看法以及所謂的另一痛苦替代這一痛苦;因前一痛苦的消逝而帶來新的痛苦的看法可以使人達到矛盾但並不荒謬的假設,即每個人身上必然具有的痛苦的限度取決於其本性,不論痛苦的形式如何變化,痛苦的限度卻既不可能是完全沒有,也不可能強烈到忍受不了。
因此他的痛苦和快樂根本不是受外來因素決定的,只是在某種限度下由某種自然傾向所決定的,而這種限度這種自然傾向,由於物質環境的關係,在不同時間的確可以感到某種程度的增加或減少,然而整個看起來卻永遠是一樣的。
這個假設不但為下述大家熟知的經驗所支持,即巨大痛苦使我們不再能感受到細微的不幸,反之,解脫了大痛苦則使最微不足道的不如意之事也會折磨我們,並且讓我們心情不佳。而且經驗還告訴我們,如果巨大的不幸真的落在我們頭上,一旦克服它最初的痛苦,那麼我們的性情大體上就不會改變;反之,在獲得預期的快樂以後,從整個人生的長久方面來看,我們並不會覺得自己的境況比以前好多少,也不會感到處境比以前更適宜。
只有在產生這些變化之時才會對我產生極大的影響,如深憂和狂喜,但兩者很快就消逝,因為它們是建立在幻想和錯覺上面的。它們不是來自當下的快樂或痛苦,而是來自預期的新未來的開啟。只有借未來之助,痛苦或快樂才能反常而暫時增加。
基於上面提出的假設,我們可以說,大部分痛苦感和快樂感都是主觀的和先天決定的,「認知」的情形就是如此,我們可以加上下面一段話以做證明:
人類的快樂和沮喪顯然不是取決於外在環境如財富或地位,因為我們在家人當中,見到的愉快面孔,至少和在富人當中見到的一樣多。
引起自殺的種種動機是非常不同的,對任何動機我們都不能說它強烈到足以導致自殺,甚至也不能說它很可能導致自殺,也沒有什麼動機微弱到一定不會引起自殺。現在雖然我們心情開朗或憂愁的程度不是和往常一樣,然而由於這個看法,我們不會把它歸因於外在環境的改變,只會歸因於內在情況的改變,如身體狀況的改變。
因為當我們的心情漸趨平靜,甚至達到喜悅的程度時,這種情形的發生就沒有任何外來的因素。誠然,我們時常發現自己的痛苦只是由某種確定的外在關係而產生的,顯然我們也只因這種外在關係而抑鬱悲傷。因此我們相信,只要去除外在關係必然產生最大的滿足。但是,這是幻想、錯覺。
整個地看來,根據我們的假設,痛苦和快樂的限度時時刻刻都是主觀決定的,而憂愁的動機也和那種情形有關,正如身上一個膿包關係整個身體一樣。在那個時期以內,我們本性所必有而無法擺脫的痛苦,在沒有遇到外來確定原因的情形下會化分為許多細碎的項目,並且以現在完全沒有注意的許多小小煩惱和憂慮的方式表現出來,我們忍受痛苦的能力早就為將一切痛苦集中於一點的主要的不幸災禍所占滿。
這種情形也和下述觀察結果相符,即如果一個巨大、急迫的憂慮因幸運而從心中拔除了,另一個同樣的憂慮立刻會取代它的位置,整個事實早就在那裡了,只是無法進入意識之中形成憂慮,因為沒有形成憂慮的餘地,所以這個憂慮的事實還不明顯,它隱藏在意識深處沒有被人發現。但是現在既然有了表現的餘地,這個已經存在的事實就立刻表現出來並且占據原有憂慮的地位。如果它的內容比起那已經消失了的憂慮更為明白的話,就會知道如何把自己弄小一點以便在大小上和原來的憂慮相等,像原來的憂慮一樣完全占據它的位置。
過分的喜悅和刻骨的痛苦往往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它們彼此互為條件也都取決於非常的心靈活動。像我們剛剛看到的一樣,兩者產生都不是由於現在所有的東西,而是由於對未來的期望。但是,由於痛苦乃生命的必然現象,而痛苦的程度也取決於主體的本性,外在突然的變化總是外在的,這就無法真正改變痛苦的程度。在極端喜悅或憂傷的基礎上往往存在著錯誤和謬見,在這裡,兩種心靈上的過分緊張必須藉助知識來避免。
所有過分的喜悅往往建立在錯誤的想法上,即一個人在生命中發現決不應該發現的東西:一種令人煩惱的欲望和需求以及時時須應付這種欲望和需要。而後他必然會從這種錯誤的想法中回過頭來,此時就必須為它付出劇烈痛苦的代價,這種對痛苦的感受也如此前的喜悅那樣深刻。
所以必須避免它們,而所有突然產生的過分悲傷卻像是從高處驟然落下,因此這種錯誤想法的消失也為它所限制。如果我們充分控制自己,冷靜地就全體及其關係方面去看待事物,始終不讓它們給予我們奢望擁有的種種特色,就可以避免痛苦和無聊的反覆折磨。
斯多亞學派倫理學的主要目標是使心靈擺脫一切妄念及其種種不幸的惡果,也是使心靈獲得一種無法擾亂的平靜,正是這種洞察力使賀拉斯在下述詩歌中表達他的靈感:
我們要經常記住,
身處逆境應保持平靜,
身處順境也不可過分喜悅。
可是,大體說來,我們不願意接受那種堪與苦藥相比的知識,即痛苦是生命中的必然現象,因此不是從外面加到我們身上,而是每個人的內心都帶有這種痛苦的永久泉源。相反,我們卻不斷尋找外在的特殊原因,尋找一種能解釋為什麼痛苦總是跟隨我們的原因,正如自由自在的人把自己當偶像。我們不停地追求,從一個願望到另一個願望;雖然所有的滿足不管能給我們多大希望,一旦我們想到它反倒不能感到滿足了,只會成為讓人羞恥的錯誤,然而我們卻不知道自己是白費氣力,仍舊執迷於新的欲望。
因此它永遠繼續向前進行,變得更為稀奇,假設以某種性格的力量為先決條件,直到最後達到一種不曾滿足也無法放棄的願望為止。在那種情形下,我們似乎發現了自己所要尋求的東西,似乎發現某種能夠解釋自己痛苦來源的東西卻沒有發現自己的本性。
於是,雖然我們和自己的命運相左,自己的生存狀態還是容易滿足的,因為我們完全漠視這一事實:痛苦是生存本身中必然的現象而真正的滿足是不可能的。這種結果多少有點令人悲傷,是不斷地忍受一種巨大的痛苦以及忽視由此而來的一切較小的憂愁或快樂;因此也是比那不斷地抓住日新月異的錯誤想法較為高尚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