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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8:46:41
作者: [德]叔本華
所有這些考察的目的是要明白美感快樂的主觀部分,換句話說,是要明白那種只包含在知覺知識中而與意志對立的愉悅感。同時也就是明白了與此直接相關的自然對美感傾向或心境提供的一種解釋。
我們早就說過,當對象勢將變為純粹知覺狀態時,當它們因本身多種多樣但明確的形式變為理念的表現物時,就容易發生過渡到純粹知覺狀態的現象,客觀意義下的美便是這種純粹的知覺狀態。這種性質主要屬於自然美,自然美讓最遲鈍的人也能得到短暫的愉悅感滿足。的確,植物能引起人審美的觀察,這種情形和下述事實有關,即這些有機體不像動物的身體,本身不是知識的直接對象因此需要外來有理智的個體幫助它脫離盲目的意志世界而進入表象世界,它們渴望進入表象世界,至少可以間接地獲得直接得不到的東西。
但是,我大膽提出這個近乎過分的暗示,完全停留在未定狀態,只有親切而專心地考察自然才能促成或證明它。只要讓我們服從意志的關於單純關係的知識過渡到美感審視,我們就能成為擺脫意志束縛的認識主體,如此一來,理念藉以表現在我們面前的那種自然也就具有更清晰的適當性,自然種種形式的意義也更明確。
那麼,影響我們的便只有美,而引起的則是對美的事物的感覺。
但是,這些對象和人類意志若產生敵對的關係,和意志對立,意志受到它們無法抗拒的優勢力量的威脅,或面對它們無比的偉大因而變為無關緊要者。可是,如果觀賞者不注意這種意志的敵對關係,而儘量去認識它、承認它,卻能夠有力地脫離它,有力地使自己擺脫意志及其種種關係,並且全神貫注到知識之上,所以靜觀那些使意志感到可怕的對象,只是去了解它們的理念。
所以他樂於流連在對它的靜觀活動中,超越自己的意志及其他一切意志。在這種情形中,他內心充滿了壯美之感,現在處於精神高亢的境界,因此產生這種狀態的東西,叫作壯美。
壯美感和優美感的區別如下:在優美感的情形下,純粹知識毫不費力地占據了優勢,因為對象的美使其本身的理念知識易於獲得的那種屬性,已將意志與服從意志的種種關係的知識毫無阻力地從意識中去除,留下來的只是純粹的認識主體,根本不會想到意志。另一方面,在壯美的情形下,只有藉助有意和強制的力量突破同一對象與意志之間種種不利的關係,只有藉助自由而有意地超越意志及與意志相關的知識,才能達到那種純粹的知識狀態。
這種精神的超升不但應當是自覺獲得的,而且也應該是自覺保留的,所以接著就是不斷喚起意志。可是,所喚起的不是某一特殊的意志活動,如恐懼或欲望,而是人類的一般意志活動,如果它是普遍地表現於客觀性及人體中的話。
如果某一實際的意志活動要通過實際的個人壓力與來自對象的危險而進入意識,受到如此影響的個體意志會立刻獲得優勢,平和的靜觀就不可能了,壯美的印象就失去了,因為焦慮取代了它的地位,而在焦慮中,個體改正自己的努力就被其他思想所淹沒了。如果我們舉幾個實際的例子,對我們說明壯美的理論將大有幫助,並且也會消除這方面的一切疑慮。同時也會使我們明了壯美感的各種不同程度。
一般而論,它和優美感相同,與純粹無意志的認知以及必然隨之而來的關於理念的知識也相同,它和優美感的區別只是對外來性質的反應不同,它能夠外來的性質超乎靜觀的對象和一般意志間的敵對關係。因此壯美有各種不同的程度,從優美到壯美,根據外來性質到底是強烈、明顯、急迫、接近、遙遠,還是僅僅作為一種象徵而定。
雖然那些審美能力不是很強、想像力也不是特別靈活的人,只了解我們以後所舉的關於壯美印象的顯著例子,他們只注意到這些例子,而忽略那些應該先舉出來的較低程度的例子,我仍然要舉出一些關於這些轉變以及壯美印象各種較低程度的實例,我認為這才比較符合我討論的最初計劃。
正如人一方面是盲目的意志衝動(以生殖器為動作中心),另一方面又是純粹認知的永久、自由的主體(以大腦為動作中心)。同樣,與這種對比的情形一樣,太陽一方面是光的來源,是最完美知識的條件,也是最使人愉快的條件,另一方面又是「溫暖」的來源和生命的第一條件,換句話說,是一切高等意志現象的條件。所以,溫暖之於陽光正如意志之於知識。
光是「美」的王冠上最大的寶石,光對一切美的對象的知識,具有顯著影響。光的出現是美不可或缺的條件,它的有利傾向增加了最美東西的美感。適當的光比其他任何東西更能增加建築的美,甚至最不重要的東西由於光的影響也會變得更美。
嚴冬時節,當整個自然因冰凍而沒有生機時,如果我們看到落日餘暉從一塊塊的石頭上反射出來,雖然撒滿大地卻無溫暖之感,因此僅僅有利於最純粹的知識卻無利於意志;靜觀光對這些石塊產生的美的效果,就像自己的美一樣,我們立刻就進入一種純粹的認知狀態。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我們進入純粹的認知狀態就需要超越意志的關切,因為我們很少會想到,這些光線中沒有溫暖,換句話說,很少想到缺乏生命的原理。只有些許阻礙他停留在純粹的認知狀態和阻礙他擺脫一切意志活動,這就是從優美感轉變為壯美感的實際例子。
在美的事物中只有最微弱的壯美,而美本身的確表現得很少。
下面所舉的例子也是同樣沒有說服力的。現在我們假設自己被帶到一個非常寂寞孤獨的地方,四周一望無際,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下,樹木和植物在完全不同的空氣里,沒有動物,沒有人類,沒有流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這種環境似乎需要莊嚴和靜觀,離開一切意志和它的種種期望;但這正是把一點兒壯美感安置到這種死寂的情景之一。
由於它沒有替那不斷爭鬥和攫取的意志提供任何對象,所以只留下純粹的靜觀狀態,而凡是不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都將陷入未曾滿足的意志空虛和無聊倦怠的痛苦中。到現在為止,這是對我們理智價值的一種試驗,一般說來,我們在孤獨之中停留久暫的能力或對孤獨的喜愛程度是這種試驗的最好標準。
因此我們所描畫的這個情景是低等宏壯方面的實例,在這個情景中,由於整個純粹的認知狀態混合著對意志的依賴和貧乏的回憶。這是宏壯的一類,北美內陸無垠大草原的情景之所以有名,就是因為這種審美與認知的完美融合。
現在我們假設一種沒有植物只有光禿禿岩石的情景,完全不存在生存必需的那種生命,所以意志立刻變得惶恐不安,出現可怕荒漠的情景,我們的心情冷寂淒涼,一下子超升到純粹的認知狀態,更確切地說脫離了意志的關切;同時由於我們仍舊停留在純粹的認知狀態中,所以宏壯感就明顯地表現出來。
下述的處境可能產生更高一等的感覺:大自然因暴風雨而震撼;天空因雷霆萬鈞的烏雲而黑雲壓城;光禿禿的懸崖壁立千仞,遮擋了視線;洶湧的急流,荒涼的沙漠,迅速鑽過岩石縫隙的疾烈之風,似鬼哭狼嚎。我們可憐的依賴,與敵對自然的爭鬥,在衝突中破滅的意志,現在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了。
然而只要個人的壓力未占優勢,我們還停留在美感的靜觀中,純粹的認知主體便堅定不移並漠不關心地看透自然爭鬥,看透意志破滅的情景而靜靜地領悟理念,甚至領悟到意志發現的威脅和那些可怕的東西的理念。宏壯感便興起於這種差別對比之中。
當我們眼前呈現這種自然勢力的大規模爭鬥時,如果我們在這種情景中因傾瀉而下的流水聲而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或者如果我們身在暴風雨呼嘯的海面上,巨浪起伏,衝擊險峻的崖石,浪花飛上天空,暴風怒號,海水奔騰,電光從烏雲中閃出,隆隆雷聲淹沒暴風呼嘯和巨浪拍岸,這種印象就更強烈了。這時在大膽的觀看者方面,他意識中的雙重性質表現得最明顯。
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是個體,是脆弱的意志現象,只要一丁點力量就可以完全毀滅他,面對自然的巨大力量,他是無助的,依賴性很強的,是偶然因素的犧牲品,面對巨大驚人的力量時就變得非常渺小。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發現自己是永久的、心平氣和的認知主體,是對象、客體的條件,因此是整個世界的支持者。自然的可怕爭鬥只是它的表象,這個認知主體本身擺脫了一切欲望和必然的限制,平靜地了解理念。這是所謂宏壯的印象。在這裡他看到了一種無可比擬的力量,這種力量超乎個人之上,有毀滅個體的強勁態勢。
宏壯的印象也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創造,只要表現空間和時間的不可計量,就可以產生這種印象。它無法估計巨大的數量,個人因而變得渺小不堪。如果我們使用康德的術語和精確分類,可以稱第一種是力學式的崇高,而第二種則是數學式的崇高,雖然我們不同意他對這種印象的內在本質所做的解釋,也無法在其中分享道德反省或經院哲學所謂的「實在」。
如果我們全神貫注地靜觀時空中宇宙的無限遼遠,沉思過去數千年或未來數千年的無限連綿;如果夜晚的天空有無數星辰顯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感到宇宙無邊無際,覺得自己非常渺小;作為個體,作為生物,作為意志的短暫現象,我們覺得自己像海中的水滴一樣消逝,不留一物。
面對自己這種虛無的幽靈,面對這種並非不可能的事情,我們立刻感覺到所有這些星辰的存在只是源自我們的表象,只是純粹的認知活動的永久主體變化出來的,這裡所謂的純粹認知活動的永久主體是一切星辰必需的支持者,而且永遠是它們存在的條件,一旦我們忘卻自己的個體性,就會發現自己是這種認知活動的主體。過去讓我們不安的世界廣大無垠而無法把握,現在卻只能依賴全賴我們自己;過去我們依賴它,現在它反而依賴我們。
不過,所有這些現象並沒有立即進入我們的思想中,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自覺:只有在哲學能解釋,我們與世界合為一體,因此,世界的這種無邊無際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壓力,反而使我們精神昂揚。吠陀《奧義書》中一再以不同方式表達的,就是這種自覺。前面所舉的一段話中說得很好:
我是一切創造的總和,在我之外,一無所有。
這就是超越自己的個體性的宏壯感。
我們通過一種空間直接得到這個印象,與整個世界比起來這種空間的確很小,但卻可以直接被我們所察覺,空間的三個向度具體地擺在我們面前,我們覺得自己的身體幾乎是無限渺小。空虛無物的、寬廣的空間永遠不能這樣來感覺,只有藉助周圍界限從各個向度去知覺的空間才可以這樣來感覺。例如,聖彼得大教堂或倫敦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
在這裡,產生宏壯感是由於我們面對一種巨大高聳的東西而感到自己身體的渺小空虛,其實從另一觀點來看,這種巨大的東西只存在於我們的表象中,作為認知主體我們是它的承載者。因此這種崇高的東西產生於兩種對比之間:我們作為個體、作為意志的現象和作為純粹的認知主體之間的對比,讓我們顯得渺小。
如果不假思索只做靜觀,甚至繁星的蒼穹也產生這種崇高感並且和感受巨石的方式沒有差別,而這種油然升起的感覺其實只是由於它的外表而不是因為它的實際範圍。我們知覺的某些對象在內心引起崇高的感覺,不但因空間廣大,也由於年代久遠,換句話說,由於時間綿延不盡,於是當我們面對它們時,反襯出自己非常渺小卻非常喜歡靜觀它們時所產生的快樂。高山、埃及金字塔以及遠古的巨大廢墟,都屬於這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