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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8:46:38
作者: [德]叔本華
在美感聯想的方式中,我們發現兩個無法分開的構成部分。對象的知識,這裡所說的對象,不是個別事物而是柏拉圖式的理念,換句話說,是事物整個類的永久不變的形式,以及認知者的自覺,這裡所謂的認知者不是個體,而是純粹沒有意志的認識主體。
我們發現這些構成部分共同出現的條件是拋棄與充足理由原則相連同時又被意志所役使只對科學才有價值的那種知識的認知方法。我們將了解,審視美的事物時所產生的愉悅感是由這兩部分得來的,有時候這部分的原因多,有時候那部分的原因多,完全看美感的對象到底是什麼。
一切意志都是由於需要,因此都是由於缺乏,也都是由於痛苦。某一願望的滿足便能結束這個意志,然而對一個已經滿足了的願望來說,至少還有別的願望沒有得到滿足。並且欲望能保持很久的時間,其需要是無窮的;而滿足卻是短暫的,也很少能夠估量出來。但是即使最後的滿足也只是表面的;所有滿足了的願望立刻帶來新的願望,兩者都是幻象;一個已經發現如此,另一個還沒有如此。
任何達到的願望都不能給人長久的滿足,只是一種匆匆即逝的快樂;像是丟給乞丐的施捨品,固然可以讓他今天活下去,可是他的痛苦會延續到明天。所以只要我們意識中充滿自己的意志,只要我們沉溺於一堆欲望及其不斷的希望和恐懼之中,只要我們是意志活動的主體,就永遠無法得到長久的幸福和平靜。
無論我們是追求或逃避,恐懼傷害或尋求享樂,根本上都是一樣的;為意志的不斷需求而操心,不論出於何種形式,需求總是持續占據並支配我們的意識;但是如果沒有平靜,就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因此,意志活動的主體就像永遠捆縛在「地府轉輪」上一樣,白費氣力,好像永遠在期望的坦達拉斯。
但是當某種外來原因或內心傾向使我們突然離開無限的欲望之流時,知識擺脫了意志的役使,我們的注意力不再指向意志活動的動機,而能了解那些擺脫了意志的事物,因而在觀察它們時不帶個人的利害關係,沒有主觀性,完全以客觀態度把它們當作表象來看而不是當作動機來看。那麼,因不斷追求而逃離我們內心的平靜,突然就自動進入我們心中了,而且能讓我們中意。
這是伊壁鳩魯盛讚的最高的善和諸神境界的無痛苦狀態。因為現在我們擺脫了意志的痛苦鬥爭,保持意志活動苦役囚禁的安息日,冥界的轉輪不動了。
這正是我在前面所說的為獲得理念知識所必需的境界,純粹靜觀的境界,完全集中於知覺,集中於對象,忘卻個體性,拋棄遵循充足理由原則並只了解關係知識的境界。這個境界讓被知覺的具體的特殊事物無法分別地提升為所屬類的理念,而認知的個體則提升為沒有意志的純粹認識主體,這樣一來兩者都脫離了時間和其他一切關係。因此無論我們的生活順利不順利,最終結局都一樣。
內心的傾向這樣分布:認知的勝過意志的,在任何環境之下都可以產生這種境界。那些可敬的荷蘭藝術家表現了這一點,他們把這種純粹客觀的知覺活動放在最不重要的東西上面,在靜物畫中建立客觀性和內心平靜的永久標誌,如果沒有感情,藝術欣賞者是看不到這個標誌的。
因為欣賞者向藝術家表現了那種擺脫意志束縛的平靜心境,這種心境客觀地審視這種最不重要的事物,專心致志地觀察它們,而且明智地重新表現知覺所必需的平靜心境。同時,由於畫面使欣賞者分享這種境界,所以他的感情往往因這種心境和所處的那種被強烈意志活動擾亂的不平靜心態間的對比而顯得更豐富了。在同樣精神之下,風景畫家,尤其是雷斯達爾往往畫些沒有非常意義的鄉村情景,這種畫甚至產生更適宜的同樣效果。
所有這些只有通過藝術家的內心能力才能完成。但是純粹靜觀客觀傾向是借外界適當對象之助而獲得的,是借引起靜觀活動的豐富自然美之助而獲得的,甚至是自發地來到我們身上的。每當它突然展開在我們眼前時,總能使我們擺脫主觀性和意志的奴役,雖然只是暫時的,但也總能讓我們達到一種純粹認知的狀態。
這就是為什麼當一個人被激情或欲望或焦慮所苦時,只要他隨意看看大自然就能振作、愉快和恢復原狀的理由;激烈的感情、欲望和恐懼的壓力以及一切欲望的苦惱,立刻在一種神奇方式下,平靜下來並得到滿足了。當我們全神貫注於完全沒有意志作用的認知活動而擺脫了意志束縛的時刻,就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一切影響我們意志以及由於意志而強烈改變我們的東西都不見了。
知識的這種自由化讓我們完全離開那些東西的情形,就像睡眠和做夢一樣,快樂和不快樂都消失不見了,我們不再是個體,個體被忘卻了,我們只是純粹的認識主體,只是認知動物觀看外在世界的唯一眼睛,唯一眼睛只有在人類身上方有可能擺脫意志的役使。因此一切個性的差別完全消失了,不論感覺的眼睛屬於有權勢的國王,還是可憐的乞丐都一樣,因為喜樂和怨恨都不能越過那個界線。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總有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們離開了所有苦難不幸;但是誰能夠長時間繼續停留其中呢?一旦我們的意識中重新湧現了些微與自己意志相關的事物,即使是純粹的靜觀的對象的關係事物,這個不可解釋的力量就沒有了。我們重新回到由充足理由原則所支配的知識,我們不再認識理念,只認識特殊事物和自己所屬的因果鏈條中的一環,我們又重新被悲痛憂患所苦。大多數人幾乎永遠停留在這個處境裡,完全缺乏客觀性,沒有天才。
所以即使當他們獨個兒面對自然時,也沒有任何快樂之感,他們需要同伴,至少需要一本書為伴。他們的知識永遠服從意志的支配,所以他們在事物中所尋求的只是與意志之間的某種關係,每當他們看到任何不具有這種關係的東西時,心中就發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
這沒有什麼用,獨處之時即使處在最美麗的環境中,其感覺也只是淒涼、黑暗、陌生和敵對的表現罷了。
最後,我們可以說,這種沒有意志的知覺所帶來的快樂讓過去和遙遠的東西都帶有迷人的魔力,並藉助自欺的方法把它們呈現在我們面前。當我們想起很久以前的日子時,回想過去生活在某一遙遠地方的日子時,那時候帶有無可奈何憂傷的只是幻想重新拾起的東西,遠遠不是意志的主題。
但是,現在它們被遺忘了,自從過了那個時候,它們經常被其他東西所替代。現在,如果我們受它影響,如果因它而擺脫了意志的束縛,那麼客觀知覺的活動就涉及被記憶的東西,正如涉及現在所表現的東西一樣。
因此便發生下面的情形,尤其是當我們比平常更受某種欲望的擾亂時,這種對過去情景的回憶就像失去的樂園一樣突然在我們心頭掠過。幻想所記起的只是過去客觀存在的東西,不是個人主觀想像的東西,同時我們認為客觀存在的東西過去是純粹的,也未被意志的任何關系所擾亂,正如現在它的影像正呈現於我們的幻想中一樣。可是,實際上,對象與我們意志之間的關係恰恰帶來了痛苦。正如讓人不滿的現在所帶給我們的一樣。
每當我們對對象做純粹客觀的思考時,就能通過現在的對象使自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正如通過遙遠的對象讓自己擺脫痛苦一樣,我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只有對象是現在的而自己卻不是現在的。因此,就作為純粹認知主體而擺脫了痛苦的自我來說,我們和這些對象完全合一,現在,我們的欲望和自己毫無關係,正如和它們毫無關係一樣。剩下來的只有表象世界,意志世界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