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30:13 作者: 鄭振鐸

  公元1126年,北方的金人,起兵侵入宋境,攻陷汴京,擒了宋徽宗、欽宗二帝北去。此後中國內部擾亂了好幾年。宋室終於不能再在北方立足,便遷都於臨安,即所謂「南渡」。中國又成了如公元5世紀時南北朝分立的局面,直到13世紀的後半,才再得統一。這事影響於文學很大。一方因異族之入主中國中部,破壞舊的典雅文學,而產生了新的口語文學,造成將來戲劇、小說的創作;同時因這個大變動,文人的情緒極受刺激,引起不少作家的愛國的熱情。大部分的作品,便棄去了向來靡麗婉約的作風,而向壯烈、慷慨激昂的路走去。第一個大詩人,應這個呼聲而起的,便是辛棄疾。

  

  辛棄疾字幼安,歷城人,初在劉豫處,後南來投宋,為浙東安撫使,加龍圖閣侍制,進樞密都承旨。他出入兵間,甚有才略;他的詞也慷慨豪恣,如他的為人。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燈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及《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可為一例。他的作風甚似蘇軾,大概所受於軾的影響是很深的。

  繼棄疾的這種作風的有陸游、劉克莊及劉過諸人。

  陸游字務觀,山陰人,生於公元1125年。少年時具熱烈的愛國心,甚思有所作為。後至蜀為范成大參議,自號放翁,最後為寶章閣侍制,以公元1210年卒。在他的詞裡,我們也可看出他的悲壯的氣概,如《夜遊宮》:

  雪晚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桃園憶故人》:

  中原當日,山川震,關輔回頭煨燼。淚盡兩河征鎮,日望中興運。秋風霜滿青青鬢,老卻新豐英俊。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

  及《謝池春》: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

  可以為例。在他的五七言詩里,我們更可常常地看出他的這種壯烈的情緒。

  劉克莊字潛夫,莆田人,官龍圖閣直學士,有《後村詞》。他的作風與辛、陸甚相似,於《玉樓春·呈林節推》: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里似家家如寄。青錢喚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灑水西橋畔淚。

  一詞可見之。

  劉過,字改之,襄陽人(一雲太和人),有《龍洲詞》。他曾客於辛棄疾處,故作風也甚相似,讀他的《清平樂》:

  新來塞北,傳到真消息,赤地居民無一粒,更五單于爭立。維師尚父鷹揚熊羆,百萬堂堂;看取黃金假鉞,歸來異姓真王。

  可見。

  經過宋南渡的大變動的,尚有一個偉大的女流作家李清照。她字易安,是格非之女,嫁給趙明誠,有《漱玉集》。但她雖經這個大變動,在她的詞裡卻不甚可見什麼痕跡。她的作品並不多,然幾無一首不好的。她不善作五七言詩,所專致力的乃是詞。如《壺中天慢》: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如《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

  如《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之類,無不盛傳於人口。朱熹說:「本朝婦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

  魏夫人為丞相曾子宣妻,亦善作詞,如《菩薩蠻》:

  溪山掩映斜陽里,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之類,意境也甚高。但李易安固不僅為婦女中之能文杰出者,即在各時代的詩人中,她所占的地位也不能在陶潛、李、杜,及歐陽修、蘇軾之下。

  自南渡之後,江南的地方,又漸漸地恢復了歌舞昇平的盛況;雖然有辛棄疾、陸游之流,不欲苟安於小朝廷的局面,然而大多數的詞人又都已心滿意足地曼聲唱著閒歌艷曲,回向典雅婉和的大路走去了。這一派的詞家最多,朱敦儒、康與之最先出。

  朱敦儒字希真(一作希直),洛陽人,為兩浙東路提點刑獄,後告歸,有《樵歌》3卷。汪叔耕言:「希真詞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詞綜》)在《漁父》: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生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定釣絲閒,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一詞裡,我們可見其作風一斑。

  康與之字伯可,南渡初以詞受知高宗,官郎中,有《順庵樂府》。論者以他比於柳永。沈伯時說他「未免時有俗語」。

  此後詞人之最著者有范成大、姜夔、史達祖、高觀國、盧祖皋、吳文英、蔣捷、張炎、陳允平、周密、王沂孫等。又有女流作家朱淑真。姜夔與吳文英對於後來詞壇尤有很大的影響。

  范成大為偉大的田野詩人,他的五七言詩甚著名,我們在他的詞裡也可見他的閒適的作風之一斑。《眼兒媚》:

  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破輕裘。困人天氣,醉人花氣,午夢扶頭。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轂紋愁。溶溶曳曳,東風無力,欲皺還休。

  他字致能,吳郡人,生於公元1125年,卒於公元1193年。曾出為帥,又入為資政殿學士,有《石湖集》。

  姜夔,字堯章,鄱陽人,流寓吳興,不第而卒,有《白石詞》。他善吹簫;自製曲,初則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音律。范成大評他有「裁雲縫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聲」。他的《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可算為他的代表作。

  史達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詞》,姜夔稱他的詞「奇秀清逸,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花庵詞選》)如《萬年歌》:

  兩袖梅風,謝橋邊岸痕猶帶陰雪。過了匆匆燈市,草根青發,燕子春愁未醒,誤幾處芳音遼絕。煙溪上采菉人歸,定應愁沁花骨。非干厚情易歇,奈燕台句老,難道離別。小徑吹衣,曾記故里風物。多少驚心舊事,第一是侵階羅襪。如今但柳發晞春夜,來和露梳月。

  可見一斑。

  高觀國字賓王,山陰人,有《竹屋痴語》。陳唐卿說他的詞「要是不經人道語」。如《菩薩蠻》:

  春風吹綠湖邊草:春光依舊湖邊道。玉勒錦障泥,少年遊冶時。煙明花似繡,且醉旗亭酒。斜日照花西,歸鴉花外啼。

  可為一例。他與史達祖二人都是很受秦觀、周邦彥的影響的;他們作品的情調都近於周、秦。

  盧祖皋字中之,永嘉人(一雲邛州人),為軍器少監,有《蒲江詞》。他的作風也是承襲「典雅派」的,與史、高二人俱甚注意於用很鮮巧的辭句,例如《烏夜啼·離恨》:

  柳色津頭泫綠,桃花渡口啼紅。一春又負西湖醉,離恨雨聲中。客袂迢迢西塞,余寒剪剪東風。誰家拂水飛來燕,惆悵小樓空。

  吳文英字君特,四明人,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尹惟曉謂:「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周邦彥),後有《夢窗》。」(《花庵詞選》)不僅當時人如此推許,即後來詞人,也多以他為「正統派」之宗匠的。但有一部分人卻反對他,如張炎說:「吳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折碎下來,不成片段。」(《詞源》)此實對於一般所謂「典雅派」的大多數作家的最確切的評語,不僅吳文英一人如此。他的詞,可以《唐多令》: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

  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及《風入松》: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為代表。

  蔣捷字勝欲,吳興人,宋亡不仕,有《竹山詞》。他的作品,有一部分是纖巧的,是屬於正統派的,如: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送春歸,客尚蓬飄。昨宵谷水,今夜蘭皋,奈何雲溶溶,風淡淡,雨瀟瀟……(《行香子》)

  有一部分是粗豪的,是屬於「蘇辛一」派,所謂「別派」的,如:

  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兒磊碗,酒澆不去。據我看來何所似:一似韓家五鬼,又一似楊家風子……(《賀新郎》)

  然後者所作不多。

  張炎字叔夏,為宋宗室之後。宋亡後,流落播遷,游於四方,所交皆遺民逸士,故他在公元1279年宋亡以後所作的詞,辭意隱約而一往情深,亡國之痛鬱結於紙背。集名《山中自雲詞》(一名《玉田詞》),鄭思肖為作序。如《玉漏遲》:

  ……幽趣盡屬閒僧,渾未識人閒落花啼鳥。呼酒憑高,莫問四愁三笑。可惜秦山晉水甚卻向,此時登眺清趣少,那更好遊人老。

  及《春從天上來》:

  海上回槎,認舊時鷗鷺猶戀蒹葭。影散香消,水流雲在,疏樹十里,寒沙難問錢塘。蘇小都不見,擘竹分茶更堪嗟。似荻花江上,誰弄琵琶。煙霞自延晚照,盡換了西林窈窕紋紗。蝴蝶飛來不知是夢,猶疑春在鄰家。一掏幽懷難寫,春何處?春已天涯減繁華,是山中杜宇,不是楊花。

  都可約略見到他的這種隱約而熱烈的悲痛。

  陳允平也是一個宋的遺民,字君衡,號西麓,明州人,有《日湖漁唱》。他的作風可於《唐多令》:

  休去采芙蓉,秋江煙水,空帶斜陽一片征鴻。欲頓困愁無頓處,都著在兩眉峰。心中寄題紅,畫橋流水東。斷腸人無奈秋濃。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掛梧桐。

  見其一斑。

  周密字公謹,濟南人,僑居吳興,自號弁陽嘯翁,宋亡後也不出仕,有《草窗詞》(一名《州漁笛譜》)。他也屬於正統派的,與張炎同為當時最著名的詞人;他的作品可以《點絳唇》:

  午夢初回,捲簾盡放春愁去。晝長無侶,自對黃鸝語。絮影苹香,春在無人處,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硯梨花雨。

  為例子。

  王沂孫字聖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人,有《碧山樂府》(一名《花外集》),常與張炎等相酬和。

  在這時,詞已成了舊體,又有新體的詩所謂「曲」的漸行於時,且已有人以「曲」來作劇本了。所以自蔣捷以下諸人,他們的後半生,都不獨是宋代的遺老,且也成了詩國的遺老了。

  朱淑真,為李清照後的一個女流大作家,她的五七言詩與詞都很好。她是錢塘人,境遇很悲慘,嫁了一個很壞的丈夫,終日抑抑不歡,所以她的詩詞中多蘊含著愁苦之音。當時人集她的作品,名之為《斷腸集》,這名正可以反映出她的生平。她的詞可以《謁金門》: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捲,斷腸芳草遠。

  及《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此詞或以為非她所作)

  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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