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11 18:30:10
作者: 鄭振鐸
趙匡胤奪了周祚(960年),次第削平諸國,中國復成了統一的局面。此後各方文士便復集中於京師。新體詩的作者益多。自大臣至武士,無不能為詞;公私席會的樂歌是詞,優妓所學的歌唱亦是詞;歷三四個世紀而不衰;其盛況甚類於前數世紀的五七言詩。
老詞人入此時代者,有歐陽炯諸人。但此時代中的重要詩人,乃後數十年始有出現。
最初出現者為晏殊。殊字同叔,臨川人,生於公元991年,卒於公元1055年。康定間(1040年)拜集賢殿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卒諡元獻,有《珠玉詞》1卷。晁無咎言:「元獻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閒雅。」劉貢父謂殊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大抵此最初的宋代大詞人,自不免多少受有些前代的影響,也許如劉貢父所說,他所受影響以馮延巳為最深。然他的詞與延巳的,其色彩及情調卻俱不相同。如他的《清平樂》: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延巳詞絕無此閒易。
與他略同時的詞家,重要的有范仲淹及宋祁二人。
范仲淹,字希文,吳縣人,生於公元989年,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以公元1052年卒。他的詞不多,然如《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澹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等,深情婉曲,可謂為不朽的名作。
宋祁,字子京,安州安陸人,生於公元998年,卒於公元1062年,官翰林學士承旨。他的《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縐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盛傳當時,他因此被大詞人張先稱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
略後於晏殊,有大作家歐陽修、柳永、張先相繼而出。
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生於公元1007年,卒於公元1072年。官樞密副使,參政知事,後以太子少師致仕,有《六一詞》。他在當時,以提倡古文得大名。然他雖在古文裡所現出的嚴肅的孔教徒的護道的臉孔,而在他的詞中,卻完全把他的潛在的、熱烈的詩人真面目現出了。有的人常把他的許多極好的作品,雜入《花間集》或馮延巳的《陽春集》中,以為非他所作,使他完成他的嚴肅、冷酷的護道者的面目,然此種手段殊無謂。在許多公認為他的作品的《六一詞》中,他的天真的詩人的一副面目仍是完全的顯現出。如《採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如《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如《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詞或入《陽春集》,李清照稱是《六一詞》)
如《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
無一首不表現一個浪漫的、善感的詩人的歐陽修來。誰還記得他是一個以護道自命的大古文家!
張先,字子野,吳興人,生於公元990年,為都官郎中,有《安陸詞》。他享壽甚長,至公元1078年始卒。他的詞甚有聲於當時。宋祁嘗往見之,一將命者道:「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蓋因他的《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睡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悠悠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鏡。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中有此數語。
柳永在當時,詞名較歐陽修及張先尤盛。時人嘗謂:「有井水飲處無不知歌柳詞者。」其流傳之廣遠,大約可與唐之「元白」的詩相類了。柳詞之所以能有此廣大範圍的讀者、歌者,完全在他的詞脫下了「花間派」的衣衫,而自創一格,能勇於運用白話與淺顯的文字。這一點是他的最大特色。他初名三變,字耆卿,崇安人。以公元1034年(即景祐元年)第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有《樂章集》3卷。他之又一特色,在於善作長詞,在他之前,詞家大都善於小令(短),而不善於慢詞(長),自他起來後,慢詞才大行於時。如他的《晝夜樂》: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及《鶴沖天》:
閒窗漏永月冷,霜華墮悄悄下,簾幕殘燈火。再三往事,離魂亂,愁腸鎖,無語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則個。從前早是多成破,何況經歲月相拋摔。假使重相見,還得似當初麼?悔恨無計,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俱能婉曲地在長的詞句里,細細地表達出一種深摯的情緒,且用了「恁地」「則個」「也」「麼」諸口話入詞,使它更易為時人所領悟。他的詞流行得廣遠,豈是偶然的!典雅派、正統派的批評家雖常在譏誚他,然而所謂正統派的詞人哪一個可比得上他的偉大!
與他們同時的作家有晏幾道、王安石。
晏幾道為殊的幼子,字叔原,曾監潁昌許田鎮,有《小山詞》,黃庭堅嘗評之道:「叔原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他的《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采雲歸。
可為他的一個代表作。
王安石字介甫,臨川人,生於公元1021年。神宗時,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舒國公,加司空。以變法圖強,受守舊者最強烈的攻擊與譏誚。以公元1086年卒,有詞1卷。他的詞可以《清平樂》:
雲垂平野,掩映竹籬茅舍,闃寂幽居實瀟灑,是處綠嬌紅冶。丈夫運用堂堂,且莫五角六張。若有一卮芳酒,逍遙自在無妨。
為代表。
略後於他們的作家有大天才的蘇軾。軾以散文,以舊體詩著盛名於當代,而他的詞也有大影響於同時代人。軾字子瞻,眉山人,生於公元1036年。初官翰林學士,紹聖初(1094年),安置惠州,徙昌化,以公元1101年卒於常州。軾的詞,人謂多不諧音律;晁無咎則謂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陸游謂:「東坡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陳師道謂軾乃「以詩為詞」,然如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孫吳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間如寄,一尊還酬江月。
以及:
荷簣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操》)
諸句,乃直似在作論文。這可算是引古文以入詞,與柳永之引口語入詞,正成一絕妙的對照。此種粗豪恣放之作,後來辛棄疾的一派受其影響至深。《吹劍續錄》曾記一段笑話: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比柳耆卿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按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此未免嘲誚過甚。實在他的詞亦不盡為「大江東去」之類,如《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楓落吳江冷。
之類,其描寫亦甚細膩婉曲。
論者歸之於蘇軾門下的詞人,有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陳師道及程垓等,而以秦七(觀)、黃九(庭堅)為最著。《詞苑叢話》言:
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
實則不僅秦觀受柳永影響,即黃庭堅亦受有他的影響;不過觀所受的柳永影響乃在所謂「銷魂當此際」的一方面,庭堅的則在於引用口語的一方面。
庭堅字魯直,分寧人,生於公元1045年,為起居舍人,以公元1105年卒,有《山谷詞》。如他的《沁園春》:
把我身心,為伊煩惱,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見,百方做計,未能偎倚,早覓東西。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添憔悴,鎮花銷翠減玉瘦香肌。奴兒又有行期。你去即無妨,我共誰向眼前。常見心猶未足,怎生禁得真箇分離。地角天涯,我隨君去,掘井為盟無改移。君須是做些兒相度,莫待臨時。
直較柳永為尤近於白話而大類元人的曲子。但庭堅之詞,亦有甚琢飾典雅者,不盡為此種。
秦觀字少游,高遊人,生於公元1049年。以蘇軾薦,除太學博士,遷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後遭黨禁被流放,以公元1100年卒,有《淮海詞》。他的詞,在當時為最正則的,所以稱許者極多,得名過於軾及庭堅。晁無咎言:「近來作者皆不及少游。」蔡伯世言:「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游而已。」試引其詞數首為證: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寢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憶仙姿》)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滿庭芳》)
此種秀雅之詞自較「大江東去」及「假使重相見,遠得似當初麼」為更易得文士們的歡迎了。
晁補之及張耒諸人,詞名皆不及秦、黃之著。
補之字無咎,鉅野人,為著作郎,亦坐黨禁被流放。陳質齋謂其詞「佳者」固未遜於秦七、黃九。
張耒字文潛,淮陰人,以直龍圖閣知潤州。晚年主管崇福宮。
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彭城人,為秘書省正字。
程垓字正伯,眉山人,為軾之中表兄弟,有《書舟雅詞》。垓的詞,如《酷相思》:
月掛霜林寒欲墮,正門外催人起。奈離別如今真箇是!欲住也留無計,欲去也來無計。馬上離魂衣上淚,各自個供憔悴。問江路梅花開也未?春到也須頻寄,人別也須頻寄。
之類,是顯然受有柳永之影響的。大抵所謂「蘇門」的這幾個人,在詞的這一方面,實際並沒有受到蘇軾的什麼影響,所以歸之於「蘇門」,原是委屈了他們;倒是柳永的影響,在他們之中頗可顯著地看出。蘇軾的影響是直到後數十年才在辛棄疾、劉克莊諸人里發現出來的,他們才可算是真的「蘇派」。
略後於蘇軾的著名詞人,有毛滂、周邦彥、賀鑄。
毛滂字澤民,江山人,為杭州法曹。嘗作《惜分飛》一詞,贈妓瓊芳:
淚濕闌乾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蘇軾見而賞之,因此得名。後來他知武康縣,又知秀州,有《東堂詞》。
賀鑄字方回,衛州人,生於公元1063年,卒於公元1120年。元祐中通判泗州,後退居吳下,自號慶湖遺老,有《東山寓聲樂府》。張耒謂:「方回樂府妙絕一世。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攪嬙施之袂,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東山詞序》)當時頗傳唱他的《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台花謝,瑣窗朱戶,惟有春知處。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此詞最後一句「梅子黃時雨」,極為時人所讚賞,故或叫他為「賀梅子」。
周邦彥對於後來的影響,較賀鑄、毛滂為大。這因為他懂得音律之故。他字美成,錢塘人,歷官秘書監,進徽閣侍制,提舉大晟府,後徙處州卒,有《清真集》。他善於作慢詞,有的時候辭句很典雅,有的時候也雜入些口語。劉潛夫謂:「美成頗偷古句」;陳質齋也說:「美成詞多用唐人詩語,檃括入律。」實則此種的剽竊「成語」「舊意」,本為大多數詞人的通病,固不僅他一人如此。現在舉《六丑·薔薇謝後作》一詞以見他的作風的一斑: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鴻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