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29:48 作者: 鄭振鐸

  沈、宋及子昂之後,便入於開元天寶的時代,這時代產生了不少的偉大的詩人,其中自以李白、杜甫為最重要。白詩以飄逸清俊勝,如天馬之行空,如怒濤之回浪,汗漫自適,無往不見其卓絕的天才;甫詩則以沉靜莊肅勝,如笛師之作響,如明月之麗天,循規蹈矩,自守其天才於繩墨之中。二人固不能妄加以軒輊。唯後世詩人因白之俊逸的風神不易學,而甫之謹嚴的法度有可循,故所受於甫的影響較之白為深久,然以詩論詩,則李白純為詩人之詩,杜甫則有時太以詩為他的感事傷時的工具,且其強求合於韻律之處,亦常有勉強牽合之病。

  李白,字太白,號青蓮,隴西成紀人,以出生於蜀,故或又以他為蜀人。他的生年為公元701年(即唐長安元年)。少有逸才,志氣宏放,任俠尚氣,輕財重施,嘗因事手刃數人。他的《與韓荊州書》: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干於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

  這可算是他早半生的自傳。他初年嘗隱於岷山。州舉不應。後出遊於襄漢,南從於洞庭,東至於金陵揚州,更為客於汝梅,還至於雲夢。此時娶故相許氏之孫女為妻。又識郭子儀於行伍之間,言於主帥,使脫其罪。既又去至齊魯,客於任城。與孔巢父諸人交好,居於徂徠山,號「竹溪六逸」。他之識杜甫,大約亦在此時,所以他的《魯郡東石門送杜甫詩》說: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此二大詩人的交誼至深,且歷時至久;白長流夜郎時,甫有《天末懷李白》之作:

  

  涼風起天來,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又有《夢李白》: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蒙。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二人交誼之深摯於此可見。天寶初,游於會稽,與道士吳筠共居郯中。筠被召至京師,因薦太白於朝,玄宗即下詔征之。白至京師,遇賀知章,知章一見嘆曰:「子誠謫仙人也。」玄宗甚禮待之。白在長安三年,不見容於宮廷中的親侍。乃請還山。這時他受道籙於齊州之紫極宮。他之受道篆,留意於神仙之事,似為欲以幻夢的、靜美的仙境,寄頓他的狂熱的、不合於當世的心情。此後,他又浮游於四方,北至趙、魏、燕、晉,西涉邠歧,經洛陽、淮泗,再入會稽,最後至於金陵。天寶十四年,安祿山作亂,白避地在廬山。永王李磷辟他為府僚。後磷失敗,白連坐當誅,賴郭子儀救護,得免死,長流夜郎,中道遇赦還。此後的生活便在尋陽、金陵、歷陽、宣城等處度過,或乘扁舟而一日千里,或遇勝景則終年留居。最後,以族人李陽冰為當塗令,往依之,遂病卒於當塗,年六十六,時為公元762年,即唐肅宗寶應元年之十一月。或傳其欲探海中之月,遂踏水而死者,實非;大約乃後人慾以一種浪漫超奇的舉動以結束此浪漫超奇的大詩人的最後而故為此說。白的詩散佚者極多,李陽冰嘗為之編纂成集,後來又經數人的繼續增入,大約現在之《李太白集》,其中多少不免有誤入之作。白對於詩的見解,亦為不重琢麗之文句而欲以真朴之美與讀者相見的。他的《古風》的一首說: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頹波激,開流蕩無垠。廢興雖百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可算為他的宣言。他的詩誠為具有最活躍的天才者。我們讀之,無往不見其瀟灑豪放之氣氛,正如我們讀陶淵明詩之見著陶氏的閒遠淡泊的情態一般。如:

  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麴便築糟丘台。(《襄陽歌》)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酌》)

  縱逸飛勁的文辭與他的浪漫豪放的心情直相映於我們之前。他的《古樂府》如《遠別離》《蜀道難》俱為不朽的傑作,其音調之鏘亮,文辭之流順,如明珠之轉於玉盤,瀑布之倒於深潭,使人非一口氣讀完了不可。此外,如《夢遊天姥吟留別》諸作,細畫出他所幻見的樂園,亦使人驚駭於他的想像力之豐富。李陽冰稱他:「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草堂集序》)韓愈詩言:「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調張籍》)絕非過分的讚詞。

  杜甫,字子美,號少陵,襄陽人,乃審言之孫,生於公元712年(即唐先天元年)。少時貧不自振,開元間客游吳、越之間,又曾赴京兆應進士試,不第。以父閒為兗州司馬,乃游於齊、趙之間,他與李白友,約即始於此時。天寶時,曾有《奉呈韋左丞丈》一詩:

  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競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當時之人,每喜以大言於貴官,李白、韓愈亦未能脫俗,甫此詩自不免亦染此習。然於此頗可使我們見出他的早年的生活的一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諸語,尤可見他的詩歌的功力之所在。此後,曾數上賦頌。玄宗奇之,使侍制於集賢院。後授右衛率府胄曹參軍,常上書自稱道,以揚雄枚皋自況比。當時政治廢弛,天下將亂,甫目見其危,心常抑抑,而一發其懇摯憂憤之情於詩篇之中,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一篇,可為一例:

  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這是他從心底吐出的忠惻不忍之情。至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諸句,則把當時社會的不平傾吐無遺。當時天下大亂之原因,亦可於此詩窺見其大半。不久,安祿山果反,長安陷,玄宗逃蜀。甫為賊所捕,陷居長安城中,傷時思家,一一泄之於他的詩中,如《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及《哀江頭》中之數語: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頗可見他那時的情懷。自經此喪變,全盛時代之開元天寶的文化為之一掃無遺,回紇、吐蕃又相率侵擾。諸詩人俱深受其刺感,於是從前雍容流麗之詩篇不多見,而悲壯沉鬱的歌聲則為之大揚。甫即為受此種刺激最深,而他的歌聲因變而成最悲鬱的一個詩人。他在長安一年余,卒得逃出至鳳翔見肅宗,拜為左拾遺。他的《述懷》: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憫生還,親故傷老丑。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岑猛虎場,鬱結回我首。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漢運初中興,生平老耽酒。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

  完全敘出他那時的情況。後此,他曾回去省家一次。肅宗還西京,他自家赴京。後因救房琯之免相,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不久,即棄官,客於秦州,又入蜀,流落於成都,在城西之浣花溪,營草堂居之。適嚴武為劍南東西川節度使至成都,他乃依武為節度參謀,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後武死,蜀中大亂,他乃偕家屬避居於夔州。此時他為55歲。以後的詩,自己稱讚為「老來漸於詩律細」,如《秋興》8首即為當時之作。後此,他又飄遊於四方,出瞿塘,下江陵,沂沅湘,登衡山,最後客於來陽,時大水猝至,旬日不得食。縣令知之,送酒食給他。或傳縣令送他牛炙、白酒,他大醉,一夕而死。或又謂他並不死於此。但他的卒年實在於公元770年,即唐代宗大曆五年的秋冬之間,得年五十九。他的詩為最足以見他的性情及行為的,中國的詩人沒有一個能夠如他一樣的可於其詩中求其詳細的生平及性格的。同時,社會上的狀況及當時的史事亦多見於他的詩中,如《石壕吏》《新婚別》以及其他,都可見當時民間的疾苦。所以有的人稱之為「詩史」。但因此,頗有些附會的杜詩解注家,把他的所有的詩歌都認作「憂時懷君」之作,直埋沒了不少的好的抒情詩。我們欲看見杜甫的真價,對於此種解注自不能不加以掃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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