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自勉 /
2024-10-11 17:55:51
作者: 蕭乾
青年和中年之間,並沒有一道有形的劃線。同樣,中年與老年之間,大致也是如此。我總覺得自己在人生這座公園裡漫步徘徊,好像一下子就來到園中央的花壇,再一轉眼就望到了後門。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我是在一九七九年望到的。當時,我大大唏噓了一陣。回想自己青年時期那麼歡實,中年又那麼窩囊,猛然間就來到生命的後門。不定哪天,我就從這裡被送到離我家不遠的八寶山了。
可我沒有被悔恨的心情壓住。相反,我對自己提了個響亮的口號:「跑好人生這最後一圈。」最後,當然就意味著八寶山。這中間,距離不會很長,可我還是要歡實它一陣子再倒下。我並沒被八寶山嚇住,卻拿它當作我的鞭策。尤其想到那白白丟掉的二十二年,我更得拼命趕。
死,一直對我起著積極的作用。
然而我服老。八十年代出了十一趟國,那時幾乎有請必去。一滿八十,我就封了箱。外邊(包括港台)怎麼約,我都一口謝絕。除了出去後紛忙的活動,光在海關移民局前頭排那個隊,我就排膩了。而且出去我也沒啥新鮮的好講。老就是老了,何必去逞那能!
然而這支筆我放不下,也許到臨咽氣的那刻,我還在攥著它。我曾用它寫過情書,它也曾為我惹過亂子:一下子把中年的黃金歲月全賠了進去。可是自從它又回到我手裡,我就不停地寫呀,譯呀,沒讓它閒過一刻。我總在提心弔膽,生怕一隻大手忽然又把它奪走。可沒有。
有好幾位朋友都是摔死的。所以我一般不爬高,夠不著就請人幫忙。多麼忙我也不熬夜,所以眼力至今還不差:像這篇小文就是不戴眼鏡寫的。報紙大致也一眼就能看清。只在讀長文時才戴上鏡子。還由於我唯一的右腎功能也只剩三分之一了,非但飲食嚴加控制,大夫還一再叮囑絕不可感冒,因為許多治感冒的特效藥對我的腎功能都有威脅。我真已經幾年沒感冒過了。這裡有我自己的克制,也有愛人的管制。我是十分服管制的。
但是,我們的家,依然是由兩個車間組成的。潔若同我合譯完《尤利西斯》之後,一口氣沒緩就開譯了川端康成的巨作《東京人》。我則在二十幾天裡趕出十篇有關二次歐戰的文章。二戰交了卷,我就張羅起今年《收穫》約的六篇專欄。
可是,我還得侍弄那幾十盆花和一隻已陪伴我十年的烏龜。另外,自然還有我的雷射音樂和相聲磁帶。我們從不出去看電影,一般晚會也一概謝絕,但日子過得卻仍很充實。
更重要的是,我從八十年代以來交下的幾位年輕朋友。我喜歡聽他們東拉西扯地神聊。他們每次來,我卻像吸了一道防腐劑。同一些老朋友,大多只能保持電話聯繫,可其中也自有一種特殊的溫暖。彼此祝賀一下,九十年代已到中葉了,居然都還健在,也算是一種勝利吧。我們不能同時間賽跑了,能勉強跟上就不錯了。
記性真是個怪物。我時常為一件事走進另一間屋子,可站在那個屋中央卻記不起是為什麼進來的了。但是,幾十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有時卻記得一清二楚,宛如就在眼前。
我早就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工作上要向強的看,生活上要向不如自己的看。我知道北京市民能點煤氣不燒煤球的還是少數,知道大多數知識分子還沒有一間書房。所以我對進一步改善生活條件不感興趣。
新時期我曾兩次重訪英倫,看到幾位與我同過窗的朋友,如今家裡是一幢三層小樓。下面是草坪、果園和網球場,可是我一點也不羨慕。倘若我住在這裡面,一個離鄉背井的老人,我會成天想我的北京城。
我是八十六年前在北京出生的。當時,小皇帝還在寶座上拉尿。在這裡,我度過軍閥統治下的日子,也領教過國民黨的訓政。最後,我還將在這裡辭世。我認為,我這一輩子活得還算歡實,將來死得也會踏實。
但是,我要盡力把死推遲,推遲到我腦子不靈、四肢動彈不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