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三十年代 /

2024-10-11 17:55:40 作者: 蕭乾

  就中華民族而言,那確實是個偉大的時代。

  那十年,是以侵略者一舉占領東三省開始的。它來勢兇猛,恨不得將偌大的神州大地一口吞下。

  那時,活著可真憋氣啊!天邊烏雲密布。人走在街上,帽檐拉得低低的。牙關卻在咬緊,拳頭攥出汗來。忍氣吞聲,眼淚往肚裡咽。人人都在自問著: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祖國,憑什麼就教人這麼踩在腳下!

  第七個年頭上,那隻毛茸茸的魔爪又想在盧溝橋重演柳條溝的故技。這回可沒那麼便宜了。整個中華民族舉起拳頭,展開了一場八年的殊死搏鬥。

  三十年代是由隱忍到火拼、由低沉到昂揚的十年,也是甲午戰爭後,中華民族毅然抬起頭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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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恰恰是我的青年時期的開始。

  一九三一年,我一方面忙著鑽入大學,同時又在奔走著一場絕望的戀愛——而且是初戀。船駛過中國海時,我倚著船舷佇立在甲板上,確曾像哈姆雷特那樣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我終於還是太愛惜生命了,想到媽媽養我,把我帶大多麼不容易。儘管灰綠色的海水誘惑力很大,我沒有跳。

  足足兩年,我生活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寺院裡,成天同皈依天主的洋神父打交道。拉丁文我始終也沒學好,可愛爾蘭民族那憂鬱氣質卻感染了我。我捧讀葉芝的詩,沁格·葛蕾格萊夫人和奧凱西的戲,以及喬伊斯的小說,著了迷。

  去福州漂蕩一年後,我又來到未名湖畔。這裡,我開始了小說的寫作。印第一本集子時,我曾設想封面該畫上一座石舫。未名湖心有個小島。這石舫就連接著小島的東岸,與南岸的花神廟遙遙相對。那時,我每天就坐在石舫一端,朝映著水塔倒影的湖水出神。《籬下集》和《栗子》中一些人物和故事,就是在那湖光月影中湧上心頭的。

  我的正式創作生涯始於一九三三年。我一直認為自己很幸運。因為面對著侵略者的壓迫,文藝界不分京派海派,大家都在抗日的共同目標下團結起來了。而且,我的第一篇小說《蠶》發表後,就受到先輩們的熱情鼓勵。於是,我就放膽寫開了。

  然而我從未想靠賣文為主。我選了個與創作相輔相成的職業:新聞記者。畢業前半年,我就被《大公報》「預定」下來了。這家報紙的副刊恰好又是我在文藝上的搖籃。

  在這裡,我碰上胡霖先生:一位對我一直信任、並放手使用的老闆。

  離開幽雅的未名湖,乍來到天津的報館,起初我很不習慣。住處樓下就是機器房,不但汽油味瀰漫,而且一開印就像要天崩地裂。西面是法租界的發電廠,成天煤屑四散。南面則是臭氣熏天的牆子河。但我告誡自己:人生一世,不能永遠待在玫瑰園裡。要體驗這大千世界,就得什麼都吃得消。

  於是,我拼命幹活:既編刊物,又外出採訪。魯西蘇北的水災促使我懂得了許多事物,特別是:中國不統一,就沒有前途。

  轉年,我調到滬版,過起了租界亭子間生活。在天津,偶爾去趟洋氣十足的小白樓,覺得怪新鮮。住進霞飛路呂班路口的亭子間之後,我仿佛已經移居小白樓了。房東是白俄婆子,樓下包飯頓頓離不開羅宋湯。那年月,南京路上不時地還能見到高大的紅頭阿三在巡邏。

  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戰開始了。儘管個人失業,從穩定走向渺茫,然而盼望已久的大時代終於到來了。我跟一夥同胞站在外灘公園裡,觀看中國飛機輪班轟炸泊在黃浦江的「出雲」艦,又去大場,訪問浴血抗戰的士兵。

  報紙減張,我從忙人變成了廢人。於是,飽嘗了打破飯碗的滋味。這是入世以來遭受的第一次打擊。那時,從上海去武漢,竟然得繞道香港。在珞珈山麓,懷著滿腔憤怒,目睹膏藥牌轟炸機的肆虐。接著,又輾轉到了大後方的昆明。隨後經安南去了香港。在那裡,我重操起副刊編輯和旅行記者的舊業。

  歐戰爆發的前夕,我在九龍登上一艘開往馬賽的郵輪,駛向西半球那座火山,一去就是七載。

  在世外桃源的劍橋躲了一陣,回倫敦後不久,步字號轟炸機就來光顧了。我踩著瓦礫,探訪那狂轟濫炸後的廢墟,天真地自問著:人類為什麼要打仗。

  三十年代,我從故都北平,邁向遠方,邁向世界,擴大了視野。那也是我在寫作上摸索的過程。我曾吃力地去窺探西方文學的象牙之塔。可我不服水土,感到格格不入。

  但是好奇啊,那是青春的伴侶。

  三十年代,我有過無限憧憬。我渴望過一個沒有紛爭的世界,幻想過纖塵不染的藝術。我巴不得飲到露水滴成的美酒,徜徉在永遠是春天的世界。

  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驀然回首,覺得那時的自己既可憫又可笑。然而,我還是常用傷感的、愛憐的手,撫摸著那段逝去的年華。

  別是一番滋味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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