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工作 / 周作人
2024-10-11 17:54:10
作者: 蕭乾
中國文壇上從前有過一句很漂亮卻也是極不合理的時髦語,叫作「創作是處女,翻譯是媒婆」。為什麼創作是處女呢?這大約是因為聽世俗稱文人的初次出手的作品為處女作,所以造出那句名言,至於媒婆的話並沒有人說過,這當是出於創造的了。但是這話卻是說的特別欠考慮,因為媒婆的說話向來是最靠不住的,民間就有許多媒人說誑的故事,而翻譯卻是相反的須要誠實,翻譯得不好的除了胡說八道的增減之外,就是死板的亦步亦趨,像給傳教士做通事的那樣罷了。我不幸近來十多年卻以媒婆為職業,而我所經手介紹的新娘子又都是千年以上的陳死人,這已經是夠可笑的了,可是我還覺得有點自誇,至少是對於這工作自己覺得還滿意,這又是不幸中之幸了。
有舊學生看到我舊譯的《希臘的神與英雄》,寫信給我說,就只可惜我沒有譯那《聖經》,因為看那譯本並不覺得有西洋人所說那樣的好。這裡很有些誤解的地方,其實《聖經》的現在譯本已經很好了,那時我因為正在復古,所以覺得它還欠古奧,而且所擬譯的也只是《新約》里四福音罷了,《舊約》是希伯來文所寫的,不敢想對它來妄動了。至於《聖經》沒有什麼了不得,這原是當然的,除了幾篇《傳道書》與《雅歌》是文學作品外,別的都是關於以色列人的宗教的,我們看了難得有什麼好的印象。有一個友人因為足疾長期住在醫院裡,決心來看《聖經》消遣,把《舊約》從頭至尾細看了一遍,我問他的印象怎樣,他只說耶和華可怕得很,動不動就把一地方殺得雞犬不留,所以奉這教的西洋人也那麼的兇狠。他的話我覺得很對,我們就是看英國詩人勃萊克所作的畫,那裸體的長鬚髮的老頭子手裡拿著兩腳圓規,雖是在計劃創造世界,不是在放火殺人,然而那樣嚴肅的神氣也著實叫人望而生畏呢。由此看來,不要說我是不能譯,就是我能譯的話,我能夠給他多買胭脂,畫得很是好看的樣子麼?
同樣是宗教,同樣是古國,可是希臘卻與以色列很不相同了,便是同埃及或印度也全然兩個樣子。希臘的宙斯雖然也很是威嚴,但是他們卻很有人情味,這是不由祭師所主持,沒有神學的理論,完全由於詩人們歌唱出來的宗教,所以經得起我們的讚美,以至於嘲弄。這末了的一部分,便是我近來的工作,我所認為較為滿意的,因為我是在翻譯路吉阿諾斯的《對話集》。他是二世紀古羅馬的敘里亞人而用希臘文寫作者,用了學習得來的外國語,寫出喜劇似的對話,而其精神則是「疾虛妄」,正與他同時代的王仲任一東一西遙遙相對。因此他的對話角色大都是那些神話傳說里的人物,闡發神道命運之不足信,富貴權勢之不足恃,而歸結於平凡生活最為適宜,此所以他的著作至今猶有生命,正與王君的《論衡》即在今日還值得一讀。
從前我是以教書為職業的,職業乃是為了餬口,不是我的工作,工作須是自己才力所能勝任,又是和自己性趣相合,而教書則不然,既不勝任又不愉快,只是騙飯吃罷了。過去期間我對於路吉阿諾斯也曾約略知道,在東京留學時曾讀過些零星篇章,隨後到北京來之後,乃得到奧斯福譯本四冊,其時已是五四以後了吧。我乃根據英文本譯出了他的《妓女對話》三篇,又《冥土旅行》(原名是《過渡》)一篇,曾單行出版,後面又有英國斯威夫忒作雜文兩篇,法國法勃耳作一篇,及日本兼好法師作《徒然草》十四節,這些著作都是我所喜歡的,出版已經將近四十年了,但還是我所珍惜的一本書。不過想出一本路吉阿諾斯對話的選集,這個心愿卻總無法實現。理由是,其一,既然教著書,便沒有大片的工夫可以做翻譯的工作。其二,因為找不到原書。我只有一個英文譯本,雖然有四巨冊,所收也實在不少,但是重譯總不很好,而且序文里說明,有些犯忌諱的地方都已刪去,或者全篇沒有。圖書館裡雖然有《勒布古典叢書》,可是路吉阿諾斯原有八冊,卻只買了一半,後邊幾冊終於沒有。因為這樣情形,這事只好無期的延期了。
新中國成立以後,我以譯書為生,變成了工作與職業合而為一了。這以後我就從事於翻譯日本希臘的古典文學,其實是秉燭之明,無論怎樣的努力,也做不出像個樣子的工作來,現在所覺得滿足的,便是現時的工作正在搞路吉阿諾斯,四十年來的心愿總算得以成就了。擬定的對話選集目錄共有對話十四篇,雜文四篇,一共十八篇。但是他的著作現在圖書館有的也只是六冊,最重要的四種對話譯本擬放在卷首的卻是收在第七冊里,還是無從去找。我沒有辦法,乃從第五篇譯起,已經譯到第十二《真實的故事》,乃是他的一篇重要作品,這時忽然想到這書中國沒有,英國可能已出,隨寫信給一個在澳洲大學教書的友人,敲他一個竹槓,托他去買一本,不到一個月的工夫,這書居然買到了,使我得以從頭譯起,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這第七冊里共收對話四篇,凡《諸神對話》《海神對話》《死人對話》和《妓女對話》共四卷,計包含對話八十五篇,現在經過九個月的工夫,這一部分差不多已可完成了,大約共有十七萬多字。徐下的譯文或者還要些時日,然而大體業已完成了,這是我所覺得很是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