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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7:22:41
作者: (英)靄理士
靄理士無論怎樣繁忙,始終都沒有忘記或動搖過他自己早年在澳大利亞時確定的奮鬥目標,即深入考察人類性現象的神秘含義。我們可以說,他畢生都在思考、研究和寫作有關人類的性的問題。他剛進聖托馬斯醫學院學習的時候,由於學業上的需要,曾經收集過一些有關男女之間在體質上的差別的資料。不久,他便發現這種差別竟是許多社會問題的自然基礎,而社會公眾卻對於這類事實又沒有充分的認識和公正的評價;於是便決定寫一部書,闡明男女之間在體質上的差別的意義。他不厭其詳地系統收集各國有關專家和權威們對於這類問題所發表過的各種資料。1894年,靄理士的這部題名為《男與女》(Man and Woman)的專著,終於作為《現代科學叢書》的一卷出版了。從準備寫作到殺青出版,前後經過了十二年的時間。《男與女》從人類學和心理學的角度研究和評價了男女之間在第二性徵上的差別的意義。因為這部書包含了靄理士的豐富而周密的思想和許多存疑的一般性的結論,所以,我們可以說它是靄理士後來三十多年著述的七大卷《性心理學研究錄》的一個引子。這部書最初出版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評論;其部分原因可能是這個題目涉及的面太廣,也還有可能是因為書里公開討論到婦女的一些有關性的生理現象,這必定使當時英國社會中的那些平庸的作家和偽君子們目瞪口呆,噤若寒蟬。儘管如此,各方面有關的專家私下高度評價這部書的不乏其人,例如,當時英國最有權威的人類學家貝多(Beddoe)就曾直接寫信給靄理士,稱讚《男與女》是一部「篇幅雖小,意義重大」的傑作。這部書的銷路很大,一再發行,到靄理士去世前五年,即1934年,已經出到第八版了。它還被翻譯成許多種外國文字,啟發和感召了世界各地的許多學者去開拓新的更有效更廣泛的研究。
有了這個「引子」,靄理士便得以從容地開始對人類性心理學的問題做系統的研究了。1896年,當時列為《性心理學研究錄》第一卷的《性逆轉》(Das Kontrare Geschlechtsgefühl)一書出版。這一版是由庫列勒(Hans Kurella)根據未能在英國公開發行的英文本譯成德文在萊比錫出版的。按照靄理土本來的計劃,《研究錄》第一卷的內容應該是敘述人類性本能的正常現象,而把有關性的各種歧變現象分別放到後面各捲去討論。但後來因為他的好友西蒙茲在看過《男與女》之後非常讚賞,提議和他合作,共同研究人類的性的問題。西蒙茲在此之前曾經印過兩部類似小說的書,一部是敘述希臘時代的「孌童戀」(Paiderastia),另一部是討論現代的同性戀問題的,兩部書都沒有公開出版發行。當靄理士同意合作以後。西蒙茲便把從朋友處收集到的一批「奇文趣事般的」材料交給靄理士。不久西蒙茲在羅馬因患流感不幸去世。靄理士考慮到既然有約在先,就應該充分利用西蒙茲提供的材料,儘早以兩人合作的名義出版,以慰亡友。所以,第一版的《研究錄》把《性逆轉》列為首卷,而且由靄理士和西蒙茲共同署名,作為兩人合作的成果和紀念。性逆轉即俗稱的「同性戀」,在歐洲,從中古到十九世紀,始終是一個被認為墮入了惡道的劣根性的表現,到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又逐漸有人把它視為瘋癲或至少是一個退化的現象。在舊時君主專政的法國,同性戀的人是可以依法焚殺的;後來,在《拿破崙法典》影響下的歐洲各國的法律不再過問單純的同性戀問題,只有英美兩國還保持著一部分舊時教會法律的影響;同性戀在法律上的地位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它在傳統道德的輿論方面的難堪惡名了。所以,1897年,正當《性逆轉》英文本的第一版準備就緒即將正式發行的前夕,西蒙茲的家人突然害怕起來,他們背著靄理士,通過委託人把這部由靄理士和西蒙茲共同署名的英文版悄悄地買了下來,並且把已經印好但尚未發行的韋書全部燒毀了。這樣一來,除了事前已經發出的少數幾本書之外,英文本的《性逆轉》第一版等於沒有出版。同年,靄理士把書重新做了一番修訂,把西蒙茲個人撰寫的部分全部刪掉,同時將西蒙茲的名字從作者名單中划去了。起初,他打算把這部經過修訂的書交給一家出版過許多嚴肅的科學書籍的小書店去出版,並且把稿子送給他的好友杜克(H.Tuke)醫生審閱。杜克做過將近十年的《心理科學雜誌》(《Journal of Mental science》)的編輯。他的心胸並不狹隘,也不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然而卻是一個由舊式學校教養出來的教友派的基督徒,從來對於一切有關性問題的詳細研究都持反對的態度。他一面勸告書店的出版商不要出版靄理士的這部作品,一面向靄理士說明自己的立場。他承認靄理士的研究對於專家來說是很有價值的,但又感到這樣一本書不可能局限在專家的範圍里,一旦擴散開來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傷風敗俗」的不良影響。這家書店終於聽從杜克醫生的勸告拒絕出版這部書。靄理士並沒有因此怨恨杜克醫生,他們之間的友誼一如既往地保持著,直到杜克去世。
後來,靄理士通過朋友的介紹和一位化名為辛格(J.A.Singer)的出版商聯繫。這位出版商有志於出版一些一般公眾沒有多大興趣的科學和哲學方面的書籍。他不聲不響地安排靄理士的《性逆轉》的出版和發行,書的內容簡介也只郵寄給一些醫生和有關的專家。開始的時候似乎萬事如意;但事隔不久,風雲突變。倫敦警方和檢查當局本來一直在伺機破壞一個致力於改良英國社會的團體,把這個團體視為「洪水猛獸」,但多年來苦幹找不到合法的根據而無從下手。靄理士修訂過的《性逆轉》出版以後,他們就藉口該團體收藏有這部所謂「誨淫」的書而將其負責人加以逮捕。法院在審理這個案件時卻又不敢正面辯論自己的立場,一味採取含混拖延的手法。受害的一方萬般無奈,只得從捍衛「出版自由」方面來進行辯護。於是,建立了一個由各種非宗教的社會改良派、無政府主義者、激進派和不隨俗的自由主義者等等方面的社會人士組成的「保護出版自由委員會」,準備出庭為受害的一方辯護。委員會的成員中有許多知名的人士,如蕭伯納、艾倫(G.Allen)等等。大約半年以後,法院被迫開庭宣判,但判決書中竟然沒有一個字明確提到靄理士和他的這部著作,法官只是在宣布釋放那位被捕的先生時含沙射影地說道:「也許一開始你就上當了,以為有什麼人可能說過這是一部討論科學的書;但任何一個活人,只要隨便翻翻就會看得出來,這不過是一種託詞和欺騙,其目的是想兜售這部污穢邪惡的讀物。」儘管英國社會上強大的保守勢力通過法庭用非法的手段斥責這部書污穢邪惡,沒有任何科學的價值,並且鬧得滿城風雨,企圖一舉摧毀先驅者們對於人類的性現象的研究;但結果適得其反,這部書很快就被翻譯成德、法、西班牙和義大利等歐洲的幾種主要的文字,傳播到世界各地,不少專家學者撰文讚揚他,許多讀者寫信感謝他;他終於經受了一番暴風雨般的考驗。靄理士通過1898年倫敦的這次審判,深刻地體驗到「英國民族的某些令人憎惡的特點:清教徒的習俗、精神上的懦弱和偽善的傳統陋習」,他的思想變得更加深沉起來。
靄理士經歷這次審判的折磨之後驀然蒼老;一個剛滿四十的中年人,卻已鬢角秋霜,要帶上老花眼鏡才能讀書和寫作了。他的妻子愛迪絲·李的健康本來欠佳,這時心臟病變得更加嚴重起來。根據醫生的建議,他陪同李一起離開英國,到非洲摩洛哥北部的港口城市丹吉爾(Tangier)去休息。但生活的磨難卻絲毫沒有動搖他堅定的意志,他一離開英國,立刻就動手寫作《研究錄》的第二卷《羞怯心理的進化;性的季候性現象;自動戀》(《The Evolution of Modesty,The Phenomena of sexual Periodicity,Auto-Erotism》),把倫敦的這次審判完全拋到地中海去了。
丹吉爾是地中海地區最富於東方色彩的地方,這個港口城市的生活不僅反映了伊斯蘭的精神,而且比英國更加接近古代希臘和羅馬的文明。這一切都使靄理士大開眼界,受益匪淺。從1881年開始,他就由於種種原因而不時到歐洲大陸和其他一些地方旅遊。他在旅遊中很注意研究各地的風土人情,考察那裡的建築,欣賞音樂、戲劇和其他傳統的民族藝術。這些旅遊豐富了他的知識,使他能夠生動地從比較文化的角度來研究人類的性的問題,尋根究柢地去探討性本能對於人類的精神和社會的深刻影響。
靄理士在寫作《研究錄》的時候事先並沒有一個系統的大綱,常常是一面讀書和搜集資料,一面注意實地觀察和思考。他每當在認真思考一件事的意義的時候,總要寫出筆記,時間一長也就不知不覺地積累下豐富的材料。更由於他選材嚴格,文采秀麗,使得六大卷的《研究錄》成為當時學術界裡公認的既有科學意義又有文學價值的傑作。
《研究錄》的第二卷(英文本),即第二版重新調整卷次以後各版的第一卷,由出版第一卷(即第二版以後各版的第二卷)的原出版商辛格負責出版。他以「萊比錫大學出版社」的名義出版,造成該書是在德國出版的假象,而實際卻是在英國印刷出版的。發行不久,這位德國出生的受過很高教育的英籍出版商竟被倫敦警方以詐騙的罪名逮捕入獄,同時把他藏在家中的準備發行的《研究錄》共數千冊,全部查抄銷毀。英國社會中強大的保守勢力,終於迫使靄理士不得不把《研究錄》從此轉交給美國費城的一家聲譽卓著而熱心於出版發行各種醫學書刊的戴維斯(F.A.Davis)出版公司去出版了。
靄理士最初寫作《性逆轉》時思想還不成熟,直到1914年第二版的時候才有機會做一番徹底的修改和補充,使它達到了和《研究錄》其他各卷相稱的水準。第三卷的初版發行於1903年,書名是《性衝動性質的分析,戀愛與痛楚,女子的性衝動》(《Analysis of the Sexual Impulse,Love and Pain,the Sexual impulse in Women》);第四卷題名為《人類的性選擇》(《sexual Selection in Man》),1905年初版;翌年出版的《性愛的象徵現象,解欲的機制,妊娠的心理狀態》(《Erotic symbolism,the Mechanism of Detumescence,the Psychic State in Pregnancy》), 是《研究錄》的第五卷。1909年8月,靄理士終於寫完了《研究錄》的第六卷《性與社會》(《Sex in Relation to Society》),這是《研究錄》中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卷。那時,他一面說「天生了我要我做的工作現在是完成了」,精神上如釋重負,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鬆和愉快;一面更認識到有關問題本身的性質非常複雜而且變化繁多,因此,已經完成的著作中不僅難免會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錯誤,而且掛一漏萬的情況更是理所當然。十九年以後,即1928年,他又寫了一部題為《哀鴻現象和其他若干補充研究》(《Eonism and Other Supplementary Studies》)的書,內容有兩個方面:一是對《研究錄》六大卷中當時認為不夠重要或者還不明確因而忽略了的題目做一些補充;二是對某些處在性領域邊緣的問題做適當的討論,以便確定它們在性問題上的明確的含義;例如哀鴻現象(Eonism),發欲帶學說(The Doctrine of Erogenic Zones),夢的綜合,影戀(Narcissism)、水戀(Undinism)、竊戀(Kleptolagnia)以及婚姻史等等。靄理士把這部書列為《研究錄》的第七卷。
1933年,他經過長時間的躊躇之後,又發表了一部題為《性心理學》(《The Psychology of Sex》)的書。因為靄理士考慮到,普通的臨床醫生和醫學院的學生們,尋常的工作繁忙,沒有時間精研熟讀大部頭的《研究錄》,所以專門為他們寫了這部篇幅不大的手冊或教科書性質的書。但是,由於這個題目關係到每一個人,所以它的讀者遠遠超出了醫學界的範圍。這部書的英文本問世以後的頭十幾年裡,每隔一年或兩年就重印一次;被翻譯成東西方許多種外國文字而在世界各地出版發行的情況也是可想而知的了。英國著名的數學家和哲學家、曾獲1950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羅素在評論這部書的時候說過:「以性為題目的書種類繁多,不一而足,卻很少有幾本能讓人放心;但這部作品實在精彩,值得欽佩,我們完全可以有把握向所有的人推薦。」
在人類的性問題的研究上,靄理士雖然從來都沒有認為自己的著作像有些評論家評論的那樣,在科學上和藝術上都是不朽的稀世珍品,但無論如何,卻也終於做成了一件適合人類需要的大事情,而且只有他破天荒第一次做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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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國家的傳統社會中,古往今來難以擺脫的愚昧,使許多人把人類的性本能簡單地視為物慾或肉慾,甚至把它排除在科學研究的對象之外。愚昧的結果,不僅為禁慾自戕和邪辟濫淫推波助瀾,即便在一般的戀愛和婚姻生活中,也不知曾經釀成過多少慘絕人寰的悲劇。靄理士根據生物進化的理論,全面考察了人類的性的問題,深刻地批判了西方基督教的腐朽殘酷的道德觀念和腐敗的習俗,撥開了籠罩在人類性現象上的沉沉迷霧,指出在性的方面,符合自然的健康的發展對於人類的進步有著重要的作用。在這個問題上,他稱得上是文明人類的一個啟蒙的良師。
自然進化起源的各種生物,包括人類在內,各種程度的變異幾乎是沒有止境的。生理與病理之間,找不到不可逾越的界線。所謂常態與病態,無非是各種不同的變異。形形色色的性歧變,雖然與後天的教養有關,終究大半是先天氣質的結果,根柢極深。因此,靄理士主張,我們在整個性的題目上需要更多的寬容,除非是那些從醫學上或法律上看來可以引起問題的事例,是無須責備或干涉的。這不僅是為了各種離開了正常的歧變的人著想,也是為社會與道德制度謀一部分的長治久安之計;因為,把性歧變當作不道德的行為和罪孽看,不但徒勞無益,而且越發教大家對道德制裁的力量失去信仰,名為禁止,實同鼓勵,這是古今中外都有過的共同的慘痛教訓。有些人出於誤解或偏見,硬說靄理士是主張「性解放」的禍首,這是錯誤的武斷。基督教發達以後的西洋的婚姻制度歷來受宗教和屬於宗教勢力的法律的禁錮,靄理士強調的性的自由,完全是為了反對和取消宗教與法律的束縛。他從科學的分析出發,一方面主張性的活動和性的態度,只要不取罪於人,不擾亂社會,終究是一二當事人的私事,其是非利害,應由私人自己裁決;一方面堅定地指出,在社會生活里,無節制的放縱是沒有地位的,自由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種抑制,從最幼小的年齡起,一個人其實始終都在訓練他的紀律生活與培養他的克己功夫。靄理士不僅反對縱慾和亂交,指出這與在性問題上的反科學的禁錮一樣是違反自然的,是要不得的;而且還科學地分析了人類的性的發育和精神的活動有密切的聯繫。他雖然批評了有些精神分析學派的學者把性慾的升華看成是漫無邊際的,但卻也極力主張應該牢牢記住升華的可能、升華的價值和升華的深遠意義,要努力從性的發育中取得巨大的力量來把人類的文明推向光明的前途。二十世紀全世界在兩性生活上健康發展的主流完全證實了靄理士的科學主張的正確和遠見。
儘管在今天看來,他的結論中有許多不足和錯誤,但正如達爾文在回答別人對他的性選擇學說的批評時曾經說過的那樣:「一個題目第一次有人承擔下來,加以處理,這樣的前途也是難以避免的了。」實踐證明了靄理士關於人類的性心理學的研究的基本路子是正確的,他不愧是人類文明事業的一個勇敢、勤勞和智慧的先驅。靄理士的力量在於他力求把自己的認識安放在自然規律的基礎之上,從天道自然而取捨。他清楚地認識到,沒有歷史傳統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一切傳統又無一例外的都是歷史的過客。所以,他既不忽視傳統而逃避現實,也不蹈常習故而故步自封。他曾經說過:「那麼可以舉火把我的書焚毀,但它們的濃煙烈焰將化為下一代人的道德的靈光。」靄理士深信,十九世紀末葉英國社會中在性的問題上的各種偏見,不消幾代便會化為烏有。但他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不應該以自己的想像當作真實的未來;自然歷史的轉變一直在緩慢而堅定地進行著,它有無限的時光,而且無所畏懼,我們能夠做的只是高舉科學的火炬,照亮我們自己的周圍,沿著自然的大路前進,並且要保證不讓這支火炬暗淡熄滅;後來者自會從我們的手中接過這支明亮的火炬,超越我們而過,去創造他們自己的未來前途。
(胡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