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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7:19:31
作者: (英)靄理士
性景戀還有一種方式,就是看性戀的圖畫或裸體的雕像。喜歡看所謂淫書春畫的心理屬於前者,而所謂「雕像戀」或「皮格馬利翁現象」(Pygmalionism)則屬於後者。相傳古希臘有一個雕塑家叫皮格馬利翁,有一次雕好了一個女像之後,竟和它發生戀愛起來;「皮格馬利翁現象」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性景戀,包括閱讀性戀的小說及觀看春畫在內,只要不到一個非看不可的程度,是自然的,也是正常的。但雕像戀卻是一種病態,因為所戀的對象,已經替代了活人,而自成一個目的。96患雕像戀的人以男子為獨多,但希爾虛弗爾德也曾說到過一個女子的例子。一個很有社會身份而在高等交際場中進出的女子,常喜歡到美術館裡去,把陳列的男石像胯下的無花果葉子輕輕舉起,而在掩護的一點上不斷地接吻。近年以來,性景戀表現得最多與最普遍的場合是電影院;影片不比普通的圖畫,不只是栩栩欲活,簡直就是活的,也無怪其魔力之大了。許多人,尤其是青年女子,每晚必到電影院光顧一次,為的是要對其崇拜的某一個著名的男主角,可以目不轉睛看一個飽,因而獲取一番性的興奮。要不是因為這銀幕的媒介,這還在千萬里以外的男主角又何從得見呢?
視覺在性擇方面還有一個用途,不過這用途必須和身體的動作配合之後才發生效力,那就是舞蹈了。塞吉爾把舞蹈叫作「肌肉的性戀」(muscle erotism),希利認為舞蹈是一種肌肉與骨節的享樂。又添上「皮膚的性戀」。不過舞蹈的時候,視覺確也有它的任務;視覺的觀看與肌肉的活動需雙方合作,缺一不可;而在相當形勢之下,兩者又都可以成為性的刺激,有時候觀看所引起的性刺激比動作還大。在許多所謂野蠻的族類里,舞蹈是性擇的很重要的一個方法;體格健全、動作精敏的舞蹈者真可以接受女子的青眼而無愧。到了文明社會,舞蹈的影響究竟屬健全不健全往往成為一個辯論的問題。幾年以前,美國精神分析派心理學者布里爾(Brill)曾經在紐約調查過這個題目,97他找了三百四十二個特別熱心提倡所謂「新式」舞蹈的人(其中有他的朋友,也有神經上小有問題,而曾請他分析過的病人以及其他可以供給可靠答案的人);其中三分之二是男的,三分之一是女的。他提出三個問題來讓他們答覆:一,你作新式舞蹈時感受到性的刺激麼?二,假如你只看別人跳,而自己不跳,你也感受到刺激麼?三,假如你作舊式的舞蹈或看別人的舊式的舞蹈,你也感受到同樣的刺激麼?
對於這一個問題,作肯定答覆的,有14個男子和8個女子;對第二個,則有16個男子和29個女子;對第三個,有11個男子和6個女子。對第二個問題作肯定答覆的若干男女中間也包括所有對第一第三兩個問題作肯定答覆的那些人。作肯定答覆的,絕對的數目雖男多於女,但相對的,則女比男的略微多幾個;這些人都是布氏的相識,而在布氏的眼光里,他們在性的方面都是些神經過敏的人。其餘的人里,大多數答覆說,他們只得到一番高興與舒服的感覺。無論如何,要說新式的舞蹈是一種粗野的舞蹈,足以煽動性慾,實在是不確的。布氏全文的結論是很公正的;他說新舊各式舞蹈多少都可以減輕一些性的緊張程度,無論它們所能減輕的分量如何,對於神經過敏與多愁善感的女子往往是大有裨益的,舞蹈的風氣有時候可以弄得很披靡很猖狂,那固然是要不得的,但儘管有這種危險,文明社會還是值得加以培植,因為它是縱慾與禁慾兩種勢力之間的一個折中,既然文明社會的生活鍋爐里有到這兩方面來的高壓力,舞蹈便可以權充這座鍋爐的一個安全閥了。98
我們的討論將近結束了,不過還有一點應當添上,美根本是女子的一個特質,可以供男子的低徊思慕,就是女子所欣賞的也仍然是別人中間的一些女性的美;99反轉來,通常的女子對於男子的美卻不這樣景仰崇拜。男子何嘗不美,其美又何嘗不及女子?不過男子之美所能打動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美術家和美學家,一是有同性戀的傾向的男子,至於能打動性的興趣,那就只有這兩種里的後面一種了。無論在一般動物界的情形如何,也無論所謂野蠻族類的情形如何,在文明狀況之下,最能得女子歡心的男子往往不是最美的,說不定是美的反面。斯登達爾站在女子的地位說:「我們要求的是熱情,只有熱情是靠得住的,美不過供給一些有關熱情的概率而已。」100的確,女子所愛的與其說是男子的美,毋寧說是男子的力,身心兩方面的力。力是多少看得見的,所以還在視覺的範圍以內;但我們一想到力的使用,我們便又牽涉到另外一個官覺的領域,那就是我們已經討論過的觸覺了。我們往往很自然地與不知不覺地把看得見的活力翻譯成為覺得出的壓力。我們稱讚一個人有力,我們實在並沒有直接覺得他有力,不過間接看出他有力罷了。所以,男子愛女子,是因為女子美,而美的印象是從視覺傳達給意識的;而女子愛男子,是因為男子有力,而有力的印象,雖屬於更基本的觸覺的範圍,卻也須先假道於視覺以達於意識。
力的充盈在視覺方面發生印象,固然是盡人而有的一種能力,不過這種能力,在女子一方要比男子一方強大得多。為什麼男女有此區別,是很容易答覆的。女子不作性的選擇則已,否則她總會選一個強有力的男子,因為只有這樣的一個男子才有希望做健全兒女的父親和保家之主。這固然是一個很普通的解釋。不過,這解釋總還是間接的,我們不妨擱過一邊。我們還有一個更直接的解釋。男女的性的結合是需要體力的,不過比較主動而用力的總是男子一面,而女子則比較被動;因此,女子有力,並不能證明她是一個富有效率的愛侶,而男子有力,卻多少是一個保證,這保證也許是靠不住的,因為一般肌肉的能力和性的能力並不一定有正面的關聯,有時候肌肉能力的極端發達和性能的特別薄弱倒有幾分關聯,但無論如何,肌肉能力的發達多少可以供給一些上文斯登達爾所說的「有關熱情的概率」,多少總是一個性能旺盛的符號,不會全無效果的。這一番的討論雖然很實在,一個正在擇偶中的少女,即或她選上一個富有體力的男子而拋撇了另一個美貌的男子,101她當然不會有這一類精密的考慮。這是不消說得的。不過,性擇多少是一個良知良能的舉動,她自覺的意識里儘管不做這種計較,她一般的情緒的態度里卻自有一番不自覺的辨別與抉擇的努力,而這種努力總不會錯得很厲害的。總之,一樣講性擇,一樣用視覺來做性擇,女子所注意的始終是更原始的觸覺的方面;觸覺原是最基本的性的官覺,上文早就討論過了。
有人特別喜歡觀看運動家那種敏捷、矯健與富有流線型的動作,而獲得性的興奮。費瑞替這種心理起了一個特別名詞,叫作「動作戀」(ergophily)。動作戀男女都可以有,但女子的表現往往特別顯著。這種心理雖不正常,卻還不是病態;另有一種人不僅喜歡觀看動作,而喜歡觀看殘忍與驚駭的動作,因而得到性的刺激,那才是一種病態了。費瑞曾經提出過一個極端的動作戀的例子,我們不妨在此轉述一下。有一個少婦,對丈夫相當沒有愛情,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感。她從小就很脆弱,在四歲的時候,有人帶她出去看走江湖的馬戲,馬戲班裡有一個玩球的女孩,年紀比她稍微大些,可是玩球的一套把戲真是高明,她看到高興處,覺得生殖器官的部分一陣發熱,接著又一陣抽搐,就不由自主地遺了尿。(抽搐是解欲的表示,但幼年時的解欲時或出諸遺尿的一途。)從此以後,這馬戲班裡玩球的小姑娘就成為她的白日夢裡的主角,夜間睡夢之中,也時常有她的蹤跡,而其結果也總是一陣抽搐與一次遺尿。到了十四歲,已在春機發陳以後,她又有機會看馬戲,戲班裡某一個漂亮而技術純熟的運動家又在她身上產生這一類的影響;從此以後,那個小姑娘和這個運動家就在她的夢魂里輪流光顧。十六歲那年,她登山遊覽,一度飽餐之後,她睡著了,一覺醒來,好像那運動家就在她的旁邊,而初度的經驗到色情亢進卻已不再遺尿(到此解欲的過程已與膀胱無干)。後來她到巴黎居住,從此一切精熟而矯健的動作,如戲院裡的表演、工廠里的勞作等等,都成為她覓取性的快感的源泉,真有取不盡用不竭之概。她終於結婚了,但婚姻生活並不改變她這種性癖,但後來她把這種情形對丈夫講明白了。這當然是動作戀的一個極端的例子,多少有幾分不正常,但輕的動作戀是不能算不正常的。
總結上文,我們可以說美的觀念並不是一個飄忽不定的東西;有人以為飄忽不定,那是錯了的。美的觀念是建築在很穩固的基礎上的。(一)它有一個客觀的美學的基礎;古往今來的許多種族或民族,至少就其中最有見識的一部分人而言,對於女性美的標準,在小處盡有出入,在大處卻有一個不約而同不謀而合的共通的看法。這一般客觀的基礎而外,我們又發現下列的幾點。(二)民族與族類的特性上的歧異,對於美的觀念的養成也有一部分力量,而使客觀的標準發生變化。這是很自然的,在各個族類自己的成員看來,總以為其所以不同於別的族類的地方,正是其所以美於別的族類的地方;族類的特點越是發達,美的程度就越是進步。我們就客觀的立場看,也至少覺得族類特點的充分發展多少是健康與活力的發展的一種指示。(三)美的觀念又不能不受許多第二性徵以至於第三性徵的影響;很多地方的人所特別注重的,也許是女子的毛髮,也許是女子的乳部,也許是女子的臀部,也許是其他更屬次要的性徵;
102但無論一個性徵的重要程度如何,一經受人注意,對於性擇的現象都可以發生意義,發生作用。(四)各人的機體與經驗不同,因而各人的風趣愛好也不一樣,這種個別的風趣也勢必影響到美的觀念。個別的風趣又往往會集體化,而造成短時期的美的風尚,即始於一二人的好惡的,最後可以牽涉到許多人,雖時過境遷,終歸消滅,其足以影響美的標準則一。(五)最後我們還有那好奇愛異的心理,在近代文明里,尤其是對於神經質而生活欠安定的人,這種心理是很發達的,他們所欣賞的美,往往不是本國原有的特點,如上文(二)以下所討論的,而是外國人或遠方人所表示的特點。
我們在上文又曾經討論到男女在性擇上都發揮作用但彼此的依據很有不同,男子看女子的美,而女子則看男子的力;同一利用視覺,而女子則事實上又轉入觸覺的範圍。
我們這番討論當然不能窮究全部性擇問題的底蘊。我們講了不少關於標準的話,但事實上性擇的結果,也許和我們所說的很不相干;也許既沒有參考別人的經驗,又沒有照顧個人的脾氣和癖性;也許一大半是碰巧,是童年時一些性愛的印象和成年時實地的機遇牽扭在一起,是傳統的一些觀念和習慣染上的神秘的浪漫主義的色彩。選擇的功夫一旦完成,當事者也許會發現他上了一個當,他的性衝動固然是被喚起了,但喚起它的種種官覺的刺激,大半不是他當初理想中所想像的,甚至於完全和理想相反。這是常有的經驗。103
還有一點,性擇的問題是不簡單的,我們已討論到的不過是一些心理的因素,其間也許還有更基本的生物的因素,為我們所計慮不到的,我們時常遇見有一種人對於尋找與選擇配偶的勾當,特別能幹,他的力量比別人大,成功也比別人多;至於理想上與事實上他是否真正中選,真正最宜乎配偶的生活,反成為另一問題。這些人在身心兩方面的先天氣質,確乎有過人之處,他們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比別人容易有成就,也就難怪其對於獵艷一事,也比較輕而易舉了,不過他所以成功的理由,恐怕須向生物的因素里去尋找,不在我們的討論範圍之內。
總而言之,人類的性擇問題是極度複雜的,我們在上文所敘述的,只不過是少許比較已經確定的資料,並且大體上和問題的真相大概不至於離得太遠;我們當然更希望有些定量的研究,但若一時只能有些定性的研究,則上文云云也許就是我們目前所能做到的了。不過這些資料的切實的意義,我們還不敢說已經完全明了,假使我們一定要有一個結論的話,我們不妨說,性擇的時候,在族類品性與人類通性方面,我們所求的是同;在第二性徵方面,我們所求的是異;在心理品性方面,我們所求的是相得益彰。
我們求的是變異,不錯,但只是一點輕微的變異。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