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緒論
2024-10-11 17:18:56
作者: (英)靄理士
常態的性心理學、變態的性心理學與性衛生學,是當代很能喚起一般人注意與興趣的學問;這種注意與興趣,在二十世紀以前,可以說是夢想不到的。今日的青年男子,對於性的作品或文獻,往往知道得很多,說來頭頭是道,而青年女子對這個題目也是富有探討的精神,不再表示那種迴避與忌諱的態度,這在她的老祖母看來,可以說是絕對的褻瀆神明的一回事。1在不多幾年以前,一個人若從事於科學的性的研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這個人至少是有不健全的傾向的,甚至於是根本上有惡劣的癖性的。但在今日,性心理學者與性衛生工作者是很受人歡迎的一種人,而歡迎得最熱烈的往往是一些提倡私人道德修養與維護公眾道德原則最有力的一批人。
這種社會態度的變遷固然和醫學的發展有關,但除了最近幾年以外,醫學界的貢獻實在不能算大。這種變遷大約開始於一百年以前,最初在德奧兩國,後來在別的國家。當時的開山祖師無疑的是幾個醫師,但他們是孤立無助的,其他同行的人,狃於成見,十九不免以白眼相加。在醫科的訓練中,性心理與性衛生是沒有名分的。性生理學的地位幾乎是同樣的低微。一直要到二十年前,醫學界才有第一本真正科學的和包羅夠廣的性生理學與世人相見,這就是馬夏爾(F.H.A. Marshall)的那一本。2
通常大學裡的生物教本既根本不理會性的解剖與性的生理,仿佛性的機能和動物的生活沒有一點關係,醫學校里的教本也就完全不瞅睬性心理究竟是什麼東西。這精神是一貫的。不過這麼一來,一個醫師,在他診治病人的時候,所必需的這方面的科學知識,往往還不及病者本人所知的多;有時候他不但吃知識不足的虧,甚至弄出人命亂子來,並且到處受陳腐的成見與習慣的束縛而莫名其妙。為了掩護他的諱莫如深的態度,他往往乞靈於宗教與道德的信條;殊不知當初有一位基督教的教父早就明說過,凡是上帝自己創造而不引以為羞恥的東西,我們也不應當引為羞恥而不說。這些醫師,名為奉教極篤,連這一類的話都記不得,實在可以教人詫異。
這種知識的缺乏與忌諱的態度還造成一種嚴重的惡果,就是將有性的精神變態的人認為是「邪氣所鍾」而把他的變態叫作「邪孽」(perversion),因此就把這種人不分皂白地叫作「邪孽之人」(pervert)。一般人對邪孽與邪孽者只有一個態度,就是:如見蛇蠍,避之唯恐不速。因此,性變態的人去訪求醫生是只有失望的一途的。醫生不是告訴他說,他的病症無關緊要,可以不必治療,就是根本認為他有惡劣根性,無可救藥。在以前,這種例子是很多的。失望的例子一多,去訪求醫生的性變態的人便漸漸地少起來,於是便有一部分極有經驗的醫生也往往對人說,性心理變態的例子是極難得的,他本人幾乎沒有遇到過。
這種見正不見邪的態度無疑也有它的用處。一個醫生,模模糊糊一口咬定人世間只有正常的東西,而對於變態的東西,故作不聞不見,這多少對病人也是一個良好的刺激,多少有一點感化的力量,教他往正道上走。不過我們要曉得,精神的健康和身體的健康,在這一方面是理無二致的;在設法恢復常態以前,醫生對於一個病人的變態,總得有一個精確而明智的了解。我們要他前進到一個目的地,我們總應該先知道他目前所處的是怎樣的一個地點。應付身體的變態我們便應如此,更何況所謂精神的變態,其範圍之廣且不易捉摸的程度,又在身體的變態之上呢。更有進者,一部分的精神變態,其程度往往不深,不妨看作尚在正常的範圍以內,而所謂正常的範圍又大率因人而微有不同,要了解一個人的正常範圍,我們在觀察他後天的行為而外,更需推尋他的先天的性心理方面的素質,否則,治療的結果,表面上好像是把他引回了正路,而實際上這條正路也許是張三或李四的正路,而不是他的正路。
因為我們對於性變態的了解不深,我們才有種種很隨便、很千篇一律、而實際上很不相干、甚至於會鬧亂子的應付方法。例如,我們喜歡替這種人出主意,教他結婚,以為結婚之後,變態可以不藥自愈。3這種主意有時候是出對了。但若我們對於一個人的變態的具體情況沒有充分的了解,這種主意雖好,在起初總是亂出的。試問我們有什麼把握來預測這主意一定會發生效力;試問出了更大的岔子又怎麼辦。這一番警告可以適用於一切主意與亂出主意的人。性是一個通體的現象,我們說一個人渾身是性,也不為過;一個人的性的素質是融貫他全部素質的一部分,分不開的。有句老話說得很有幾分道理:「一個人的性是什麼,這個人就是什麼。」我們不懂得這一點,而要替旁人在性生活的指導上出主意,是枉費心力的,一個人本人有時候還認不清楚他的性的本來面目,他也許正經歷著青年期里的一個不大正常的階段,但這是很暫時的,他若少安毋躁,終於會達到一個比較正常與恆久的狀態。也許,因為某種特殊而過分的反應,他把他本性里的一個不很重要的衝動錯認為主要的衝動。要知凡是人,都是許多衝動組合而成的,有正常的衝動,也有不大正常的,而在性的方面所謂正常的人未必一定得天獨厚,也不過是能夠把一些不大正常的衝動加以控制罷了。不過就大體言之,一個人的性的素質是無微不至的,是根深蒂固的,是一經成熟便終身不移的,並且大部分是先天遺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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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我們在指定先天與後天的界限的時候,也應該特別小心。一方面,我們得承認所謂後天也許並不太后,至少比以前的人所相信的要先得多,而另一方面,所謂先天,往往又是非常奧妙或非常隱晦,也許終其人的一生,也沒有被人發現。不過,就大體而論,先天與後天,或遺傳與習慣,是分不開的;一粒種子之所以能生發的緣故,正因為碰上了適宜的土壤。如果在這裡像在別處一樣,那成就不應單獨歸功於種子,也不應單獨歸功於土壤,而應歸功於兩者的相得。同一父母的子女,根據孟特爾的遺傳法則(Mendelian inheritance)的道理,往往表現很不相同的品性,即所發展而活動的未必是同樣的種子。不久以前,倫敦兒童導育所的監督曾經說過,同樣的一個刺激或一種壓力可以叫哥哥偷東西,而叫弟弟異乎尋常地怕羞。遺傳與環境相與的道理,是異常複雜,非專重遺傳或專重環境的人所能片言決定,也就由此可見了。
這一番考慮也可以幫我們或醫生的忙,教我們為性心理變態的人出主意的時候,更可以審慎一些,甚至於可以限制我們的主意或勸告對於病人所能發生的影響。性的衝動原是比較不容易接受治療的影響的,至少比飲食的衝動要難。這其間又另有一個原因。本來,性衝動在許多情況下也是可以加以指導和控制的,有些人不願意承認那麼多,固然是眼光短淺,但實行起來也不是可以漫無邊際的。性衝動所受的宗教、道德與社會習俗的牽制,要遠在飲食的衝動之上,遠得幾乎無法相比;性衝動所走的路子,不是這條被宗教堵上,便是那條被道德塞住。一小部分的醫師到如今還主張這一類堵塞的力量是可以不管的。他們說「我們是醫生,和道德習俗沒有關係」,只要對病人有利,他們就勸告病人怎樣做,道德或習俗要說什麼話,只好由它們說。不過這種態度與行為是很淺見的,它可以把病人弄得很難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它可以造成種種矛盾與衝突,對於病人的病,有時候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舊病未去,新病又來,而新的比舊的還要難治。要知道性衝動有一個特點,和飲食衝動大不相似,就是,它的正常的滿足一定要有另一個人幫忙,講到另一個人,我們就進到社會的領域,進到道德的領域了。任何方面的行為,誰都沒有權利來損人利己,誰也沒有權利替人出損人利己的主意。為病者個人著想,假如我們把利害的利字用包羅最廣與最合理的眼光來看,損了人也決不會利己,良心與道義上的譴責對他便是大不利的一件事。這一類的考慮,一個有見識的醫師是不會忽略過去的;儘管他打定主意,他對於病人的勸告不肯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他還得尊重一部分善良的風俗習慣。這些考慮也是很真切而極關緊要的,它們是我們傳統的社會生活的一大部分,融通貫注在社會生活裡面。因為有這些考慮,一個醫生,要稱心如意地、不顧一切地根據生物科學的知識,來開些性心理方面的方子,十有九個是不可能的。4在這種情勢之下,他當然不免有束手無策的痛苦,一個病人擺在他前面,請他治療,而這病人所以致病的因素,卻全不在他的控制能力之下,也難怪其無所措手了。不過他應該知道,假如一個病人的病是工作過度或營養不足的結果,試問他對於所以造成工作過度與營養不足的種種因素,又何嘗能控制呢?他雖不能控制於先,他還得設法診治於後,不是一樣的嗎?
同時,我們還有一點應當注意到,病人的道德環境固然不應漠視,我們卻也不應陷入反面的錯誤,就是把道德環境看作一成不變、動搖不得。道德標準是不斷在變遷的。今日所認為合乎道德或至少可以通融的許多東西,在五十年前是很不合乎道德,只可以暗中進行而不許公開的。今日有許多著名的醫師,適應著新的環境,在性的方面公開地著書立說,啟迪後進,若在幾年以前的環境裡,他們即使關了門也是不敢講的。所以就大體而言,醫學界對於道德環境的轉移,也未嘗沒有他們的一部分貢獻;醫學界的任務既在為社會圖謀福利,為民族增進健康,這一部分的貢獻當然也是應有的事。但是做醫生的人所應注意的畢竟還是每一個病人的具體的處境。
經過這一番討論之後,可知我們對性心理有變態的病者,可以無須過於悲觀,更不應看作逸出醫學範圍之外;悲觀或不聞不問的態度總是一個錯誤。事實應該是適得其反,性心理的病態,正唯其是心理的、精神的,在治療的時候是可以試用一些間接的方法的。這種方法,如果用於偏重體質的病態,或用於直接影響所以造成體質的病態的因素,例如工作過度或營養不足,就不行了,在這方面醫師的直接的方法也常常無能為力。這種間接的方法,或不用藥物的方法,往往是很有幾分效力的。一個醫師和性變態的病人一度接談以後,在醫師方面,也許正感覺到一籌莫展,而在病人方面,則已經在暗地裡表示極誠懇的感激;原來,接談的結果,他確乎是比以前有進步了。這種結果不一定是由於暗示的力量,而是由另一種相反而同樣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在接談之頃,病人多少有一個機會自動地把他的問題交託給醫師,而把他的積壓著的心事,傾筐似的從意識里宣洩出來,結果是精神上的積壓減輕了,緊張鬆弛了。這便是弗洛伊德5的全部精神分析方法的一個起點。在病人對醫生和盤托出地作自白的時候,儘管醫生不發一言,只要他能靜心聽取,表示充分的理解與同情,他已經多少盡了他的治療的責任;病人的性衝動,縱不因一兩次的接談而恢復常態,至少他的變態的程度減輕了,鬧亂子的機會也減少了,他的一般的精神生活多少也歸還到它應有的和諧與平衡的狀態。天主教里發展得很完備的認罪與赦罪一類的宗教制度也建築在這個心理原則之上,儘管它同時有別的用意,但對於認罪的人的益處,總是一樣的。有許多性心理上有問題的人,不信任醫生會對他表示什麼同情,往往直接向牧師請教,不管這牧師的宗派如何,但須能給他一個自白的機會與同情的慰藉,他的問題就解決過半了。這一種精神治療的入手方法,用在解決性心理方面的紊亂特別奏效,也正是做醫生的應有的一套本領,假若把它看作宗教的一種儀節或看作和走江湖的催眠或其他暗示的方法同屬一丘之貉,從而加以鄙薄,那就不對了。不管我們對弗洛伊德學說的發展怎麼看,是他親手證明的也罷,是經由別人證明的也罷,他的特殊貢獻之一便是很早就承認這一種精神治療的用處,很早就發現精神治療的一大秘訣,和畫家與雕塑家的秘訣一樣,是不但要向對象頭上加些東西上去,並且要從對象裡面取些東西出來。從一個病人中間取出不少的莫須有的積壓與屈而不伸的情緒來,從而恢復他的精神生活的常態,不就是這種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