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父親

2024-10-11 15:58:15 作者: 王國民

  羅從政

  醉酒的不是我,是我敬愛的父親。

  父親喜歡喝酒,但平時很少喝醉。並不是因為他酒量大,而是他具有成年人所擁有的自控能力——酒量再大,只喝八分。這次父親怎麼就喝醉了呢?

  這天家中來了客人,他們不是一般的客人,而是鄉煙站的全體工作人員。煙站不屬於國家單位,只是縣菸草公司派到本地指導烤菸生產和收購的工作站。可對於父親這樣一個純粹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來說,小鎮上的任何一個工作站都有著某種神聖的意義。這幾年我家一直是菸草大戶,父親和煙站的人員都很熟,而熟人之間最能聯繫感情的莫過於酒席。酒席上喝酒、吃菜、拉家常,無論是公事、私事都好辦了許多。

  今年,我家延續了往年的經濟路子,因為烤菸種植面積大,所以我們很注意維持與煙站的這份感情。這樣的年份,家庭的收入一方面取決於烤菸的質量和數量,另一方面取決於這幾位「財神爺」的心情。想到馬上要收購烤菸,父親就急著找時間與煙站人員聚一聚。

  父親雖是個農民,也算是久經世事,明白怎樣在酒席上形成「魚水」之情。酒宴是在自家舉行的,以農家菜、農家酒的鄉村風味為主,卻勝過豪華飯店的酒席。品味過高級別盛宴的人,偶爾吃一頓淳樸的鄉村風味,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呢。

  被限制家庭外交的我沒有加入酒宴,只是以服務員的身份往來於酒桌和廚房之間。每次聽到他們爽朗的笑聲,我都不禁為父親宴請成功而感到高興。同時也為父親作為一個在土地里打磨的「地主」,能與這些人促膝長談而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所謂自豪感,不就是在不同身份地位的比較中生出的麼?

  酒席間很熱鬧,大家都很讚賞父親的豪爽。為了激起客人的酒興,有時客人喝一杯,父親就自己喝兩杯。父親知道酒喝得好不好關係著客人的情緒,自己犧牲一點沒什麼,為了生活一切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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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要散席時我意識到父親醉了,言詞有些不著調。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個農民,把客人當成了田間的夥伴,話題越扯越遠。客人顯得有些不耐煩,先後站起來要走。父親強行挽留,說讓我收拾完桌子後,他們一起打牌熱鬧一會兒。我對父親雖醉卻心明如鏡,深諳交往之道感到欽佩,可父親畢竟醉了,酒後多言,而且說的都是重複的。我收拾著桌子。客人謝過父親挽留的好意,堅持要走,聲稱改日再來盡興。父親打算站起來送客,沒等直起腰來就重重地摔在椅子上。我趕忙上前扶父親坐下:「你歇一會兒吧,我去送客。」出門時我見父親眼睛微閉著靠在椅子上,依然喋喋不休。十幾年來,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父親醉酒的窘態。

  幾句客套話後我送走了客人,回來時發現父親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和母親把他扶上了床,給他蓋上被子。他應該是感到很熱,不時地抖掉被子。父親不斷地呻吟著,中間還夾雜瑣碎的話,似乎在傾訴醉酒的痛苦,又似乎在表露宴請的喜悅。我擔心父親會吐酒,拿了一個盆放在床前,示意他如果想吐可以吐到盆里。他完全意識不到我在喊他和推搡他的胳膊。父親,你怎麼醉成這樣?看著父親滄桑的面容,一陣心酸湧上我的心頭。父親的酒性發作,呻吟愈來愈強烈,我感到父親的心在不停地掙扎,抽搐。我沒喝醉過酒,但父親的表情卻如心臟病發作,幾乎是生不如死。

  我搬來椅子坐在父親的床前,默默地看著掙扎的父親。他突然翻起身來,我忙起身詢問是否要吐。但他嘴裡只是不時地冒出幾句席間說過的話。父親徹底醉了,他痛苦的樣子讓我心如刀割,那是比肉體的痛更難以忍受的疼痛。我有些哽咽,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忍再看父親的表情。

  父親才四十歲就已被歲月侵蝕得滿臉滄桑。當年小學都沒畢業的他白手起家,住在無人問津的深山谷,十幾年間從一個土層掘到另一個土層,始終堅守著土地。雖然依舊是農民,依舊沒有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但使我家的生活條件改變很多。這其中包含著多少辛酸與苦楚!父親既不是靠運氣謀生,也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家裡的一切都是靠他那雙長滿厚繭的手打拼出來的。我作為父親的兒子,也已經十八歲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唉聲嘆氣,我於心何忍?一種深深的愧疚感縈繞在我的心頭。

  父親劇烈的呻吟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那聲音如同母親在寒夜中呼喚自己的孩子,如無數的針尖刺在我的心上,扎入我的腦中。我盡力克制,淚水還是落到手上:「父親,你休息吧!兒子已經長大了。難道一定要等到現實的擔子把你壓垮,你才停止奔波嗎?我明白,即使你被壓垮了也同樣會站起來,因為你已經站起來過無數次了。」

  我的思維被父親的手機鈴聲打亂,悅耳的鈴聲在此時顯得那麼刺耳。手機就在父親的腰間,他卻毫無反應。我緩過神來:父親已被酒精侵蝕得神志不清。我便伸手去接電話,湊巧的是電話是學校打給我的,學校告訴我一個喜訊——我被大學錄取了。對於一個學生來說,這是多麼大的好消息啊,可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謝過學校的祝賀,我放下電話,淚如泉湧。可惜父親不能在第一時間聽到這個讓他振奮的好消息。我還是告訴他:「爸,我考上大學了。」父親除了晃動了一下身體外,沒有任何回應。我靜靜地守候在他床邊,期待著父親醒過來,親口告訴他這個消息。

  父親依然安靜地睡著,呻吟聲不知何時消失了,但臉上的表情卻很痛苦。

  從那天起,這表情成了我對父親最清晰的記憶。那天註定是個值得銘記的日子。與父親相處十多年,我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父親的內心。以至於現在回憶起來,我想起的不是那個紅艷艷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而是那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痛苦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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