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麥地
2024-10-11 15:58:12
作者: 王國民
秋子紅
黃鳥叫的時候,麥子就熟了。
遍地的麥子,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浪。在五月熱風的吹拂下,故鄉的村莊似乎也在輕輕搖晃著。村莊裡飄著一種很好聞的麥香味。我就是嗅著那誘人的麥香味,從遠方的城市回到故鄉幫爹收麥子的。爹說:「麥熟了,回來得正好。」抽完我敬他的一支煙,爹又說:「明早天麻麻亮的時候咱就割麥。」
說是割麥,其實大家老早不割了。麥熟的時候,村莊外面的收割機一台接著一台,跟司機打聲招呼,一兩支煙的工夫,一地麥子就變成了一袋袋黃燦燦的麥粒。不要說割麥,現在村莊裡那些年輕人,極有可能連鐮刀把都沒摸過。
但大哥喜歡割麥。麥熟的日子,大哥早上什麼時候起床的,我一點都不清楚。幫爹做熟了早飯,大哥躡手躡腳地走進堂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喊:「懶蟲快起來,太陽曬到屁股了。」我腦殼裡像是鑽進了一隻瞌睡蟲,嗚嗚嚕嚕答應了一聲。大哥一鬆手,我倒頭又睡著了。大哥急急忙忙地說:「早飯在鍋里熱著,我和爹割麥去了。」
等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走到地頭時,大哥和爹早割了一大截麥子。大哥割麥的樣子像爹,雙腳擺開架勢,身子往前一弓,揮舞起鐮刀來。嚓,一鐮。嚓,又是一鐮,動作既麻利又好看,鐮刀割出的麥茬既低又乾淨。我握著鐮刀,剛割過幾鐮,就被麥芒刺得手腕又癢又疼。我直起腰望望天空,天藍得像一塊鋼藍色的水晶。太陽掛在頭頂,毒辣辣的陽光傾瀉在我的臉上,像針扎一樣疼。大哥回頭看我,咧嘴朝我笑笑說:「紅娃回家給爹端壺茶水去。」我扔下鐮刀,轉身就往地頭的樹蔭里跑。爹沒好氣地說:「紅娃學學你大哥,看你大哥咋割麥!」我聽見大哥笑著對爹說:「紅娃還小。」其實,大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滿打滿算,大哥只比我大兩年零三天……
第二天清早,跟開收割機的司機打了聲招呼,到晌午,爹的二畝多麥子就變成了一顆顆黃燦燦的麥粒子,曬到了村莊外面的麥場上。不到三天時間,田野里的麥子就讓那些轟鳴著的鐵傢伙給收拾乾淨了。田野一下變得空闊起來,村莊南面的土塬從田野上顯露出來,像一道黃褐色的屏障,在田野盡頭連綿起伏著。
我做好晚飯叫爹吃飯時,發現爹正一個人蹲在莊南塬頂的一塊麥地邊,默默地抽著煙。
這是我家距村莊最遠的一塊地。現在周圍的麥子早收割了,只剩下我家的麥子孤零零地站立在南塬塬頂上,像是一朵從天而降的金黃色的雲。站在南塬塬頂上,可以望見遠處綠樹掩映的村莊,還可以望見從村莊通往遠方的柏油路。
那一年,我們在南塬塬頂上割麥。割著割著,大哥忽然對爹說:「爹,麥割完我就打工去了。」爹愣了半晌,問大哥:「你不念書了?」大哥說:「讓紅娃念吧。」大哥回頭看我時,我看見大哥眼裡撲閃著亮晶晶的淚花。大哥考上了高中,我考上了初中,娘剛過完年就去世了。但先前為了給娘治病,爹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我走到爹身邊,問爹:「麥割嗎?」爹抬起了頭,揉揉眼睛說:「咱再等等。」塬頂上的麥子早熟了,一棵棵麥穗黃澄澄沉甸甸的。風一吹,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我要去遠方的城市了。我臨走的前一天傍晚,爹磨好了三把鐮刀,說:「紅娃,咱割麥去。」
我和爹來到莊南土塬塬頂上。走到地頭,爹彎腰割了一把麥,然後將鐮刀放在麥棵子旁邊。緊接著,爹從懷裡取出一沓黃紙,抖抖索索點著了。爹說:「祥娃,回來吧。」之後又說:「祥娃,咱一道割麥。」
陽光像紅紅的火舌,舔著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他的臉上,滿是黏糊糊的淚氺。
祥娃是大哥的乳名。
那天,大哥在南方的建築工地打工,不慎從工地腳手架上跌落下來,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大哥的骨灰,就埋在故鄉村莊南塬塬頂——我們家的這片麥地中。
我和爹拿起了鐮刀,彎下了身子,開始割麥。嚓,一鐮;嚓,又是一鐮。
割著割著,我忽然聞到了大哥身上那種親切的汗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