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樂器叫拐杖
2024-10-11 15:58:07
作者: 王國民
犁 航
德福終於找到了一套大一點的出租房,性價比也高,非常符合德福的要求。兩口子都剛從鄉下調進城不久,什麼花銷都得計劃著來。
以前,德福一直住在一間黑咕隆咚的單間出租房。老婆整日抱怨不方便,沒有廁所,沒有廚房。那怎麼可能方便?一個大雜院,三層樓,十幾間房圍成一個筒子樓。每一間房裡都住著人,全是進城的農民工,拖家攜口。巴掌大的筒子樓住著十幾戶人,真是挨肩擦背,水泄不通。
德福有午休的習慣,每天中午必須睡覺。哪怕只是十分鐘,晚上就算工作到十二點也不會疲倦。要是中午不休息,整個下午和晚上,睡意都會時刻纏著他,像個難纏的債主,甩都甩不掉,就別指望有精力做什麼了。
在那個小筒子樓里,午休是德福的噩夢。每次他剛進入夢鄉,隔壁吵孩子的,打撲克的,划拳喝酒的,兩口子鬧分裂的,調情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總把他美麗的夢敲得支離破碎,讓他苦不堪言。
德福憎恨那些無所顧忌大聲喧譁的傢伙,儘管那些人在德福眼中善良得不能再善良。但誰打擾了他的午睡,他就與誰不共戴天。德福對他們的好感正在一天天消退。由於長期不能正常午休,德福發現自己神經有些衰弱。
德福樓上住著精力旺盛的兩口子,男的是搬運工,女的是調灰漿的,都在建築工地上當零工。男的喜歡穿木屐拖鞋,女的很少脫掉高跟鞋。要知道,這座樓房的樓板太薄了,別說是拖地的摩擦聲,就是掉一根針,也能原聲傳給樓下。「踢踢踏踏」的聲響常常將德福從夢鄉驅回現實。
德福只能心裡煩,不能埋怨他們,更不能指責他們。要知道,中午正是勞累了半天的農民工享受生活,放縱自己的時候,誰好意思去制止他們?再說怎麼制止?是像老實人一樣求他們?還是像潑婦一樣兩手叉腰地罵人?但這些虎背熊腰的人哪是德福惹得起的?有幾個每天鬧得最凶的民工媳婦,潑辣得像《紅樓夢》里的鳳辣子,甚至比鳳辣子還厲害,因為鳳辣子不爆粗口。這些女人就算罵她們的老公,也能嗓音尖銳,一句不重複地罵兩小時,把男人罵得狗血淋頭。男人們挨罵時大多蔫頭耷腦,左右躲閃,那么小的空間,他們哪找得著藏身的地方?只能使勁把頭往兩腿之間鑽,恨不能拉開拉鏈鑽進去。
搬離那個大雜院,過去的就過去了。德福總算是脫離苦海了,這畢竟是一個新起點,他開始計劃怎麼安排新生活。小家庭生活方便多了,有廚房,衛生間,客廳,臥室和書房,還有24小時供應的熱水……
搬了一整天家,德福覺得骨頭都散了。筒子樓喧囂的聲響早已遠去。德福耳根清淨,備感欣慰。吃著老婆燒的香噴噴的飯菜,洗了個澡後精神抖擻。晚上,兩口子偎依在寬大的臥室里,氣氛溫馨,似乎又回到剛結婚的時候。他們開始憧憬新的生活目標——買房!
中午,老婆一般在學校休息。德福樂得一個人午睡,無人打擾。才看兩篇短小說,眼睛就睜不開了,他打算好好享受午覺。他扔掉小說,打個哈欠,伸個懶腰,鑽進被窩,耳邊一片寧靜,十分愜意。銀子花得多,生活品質就是不一樣。
德福放心地睡了。蒙矇矓矓中,他一邊睡一邊想:中午好好睡,下午好好干,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早些把買房的錢賺夠,然後再買車,再自駕游……在德福的意識中,午睡不僅關乎下午的工作,還關乎前途命運,關乎今後的幸福……德福的思緒像煙囪里的煙一樣慢慢散了。開始還能聚著,但最終飄呀飄,飛遠了……
突然「哆哆哆」……一聲聲,果斷而執著,像重磅炸彈一樣,一顆接一顆地從天花板上扔下來,把德福的美夢炸得粉碎。德福被嚇醒了,好像一個孤零零的人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前後左右都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一不留神子彈就會從四面八方射進他的身體。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仿佛不是在自己體內,而是被吊在萬丈懸崖上盪鞦韆。渾身冰冷的德福圓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天花板,想尋找那罪惡的源頭,咒罵那該死的聲響。
「哆哆哆」,一聲聲,毫不減弱,從天花板的左邊一路響到天花板的右邊。接著再從右邊響到左邊,振聾發聵。德福等呀等,盼呀盼,心想你總有個累的時候。終於聲音停止了,德福重新開始入睡,但是卻怎麼也邁不進夢境的門檻。
德福堅持著,一天、兩天、三天……後來竟天天如此,只要德福剛進入夢鄉,那個被德福咒罵了無數次的哆哆聲就會準時響起,像故意與德福作對似的。德福快崩潰了,他不能再忍。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那是第七天的中午,忍無可忍的德福終於爆發了。他從床上蹦起來,衣衫不整,摔門而出,殺氣騰騰地衝上樓,怒氣沖沖地拍打樓上那家人的門。半天,沒人開門,只聽到屋裡有哆哆的聲音,由遠而近。門終於開了!此時的德福滿臉憤怒,滿腔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傾瀉的出口。如果他懷裡有一把狙擊槍,他一定會向那扇罪惡的門裡一陣狂掃……
當門內的情景真正出現在德福眼前時,德福張口結舌,怒火也在一瞬間消失。德福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敲……敲錯門了。」
門裡有一位老奶奶,她一條腿支撐著身體的重量,另一條腿無力地蜷縮著。老奶奶右腋下拄著一根木拐杖,她努力平衡著自己,滿臉慈祥地望著德福說:「孩子,我知道你剛搬來,住樓下,現在是鄰居了,敲錯了也不打緊,進來喝口水吧。」德福忙說:「不,不打擾了!」
德福看到了那根曾讓他險些變得喪心病狂的拐杖,純木結構,做工極為粗糙。但拐杖的末端,卻用棉布厚厚地、緊緊匝匝地纏了一大團,包得像一隻漂亮的馬蹄。顯然,這樣做的目的是儘量減弱敲擊地板的聲音。看來老奶奶已經考慮到影響了,在拐杖上做了消音處理。怪不得德福在樓下聽不出到底是什麼聲響,聲音只是沉悶頓挫。
這時,一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從樓下跑上來。他老遠望見奶奶,臉上瞬間笑成一朵鮮嫩的花,在門口張開手臂抱了奶奶一下。儘管是象徵性的,但看得出他和奶奶十分親近。奶奶也回抱他,然後她指著德福,做了個手勢。小男孩長得眉清目秀,望著德福,甜甜地笑笑,用手指指屋裡。德福看懂意思了,是請他到屋裡。德福摸著小男孩的頭,對老奶奶說:「您孫子真是個乖孩子。」小男孩進去了,把書包放在靠牆的桌子上。
老奶奶悄悄對我說:「這個孫子是我撿來的,很乖,不淘,最愛學習,成績好著呢,是個很懂事的乖孩子。但他聽不見,五年前我在廣場上鍛鍊的時候撿的。那時他才不到兩歲,睡在垃圾堆里,凍得瑟瑟發抖,卻沒有一絲哭聲。我以為他把嗓子哭啞了,撿回來好些天才發現他什麼也聽不見!我把他帶回來,兒女們不理解,說我行動不便,再撿個孩子怎麼辦,何況是個又聾又啞的孩子?最後兒女們一個個都搬走了,就剩下我這個老婆子和這個小傢伙了。」
老奶奶回頭望了一下正在做作業的小男孩,面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見德福盯著著自己的拐杖,老奶奶解釋說,她蜷縮著的那條腿患了重風濕,前幾年就不管用了。但拄拐習慣了,走路也沒有太大的妨礙。她每天清早從菜農手裡收菜,一瘸一拐地趕到菜市場去賣。中午趕回家給小傢伙做午飯。下午,小傢伙上學後,她出去撿垃圾。她說她要趁現在還走得動,給小傢伙上大學多攢點錢……
不知什麼時候,幾滴淚水從德福眼眶滑出,久違的感動湧上心頭。下樓後,德福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自此,每天中午,德福在哆的聲音里睡得很踏實,睡得很香。哆哆哆的聲響,已經成為德福的催眠曲。他知道老奶奶在樓上製造的每一個哆音,都是為小男孩敲的幸福的音符,愛的樂曲。德福希望這種哆音一直敲下去,敲到小男孩上大學,敲到小男孩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每天午睡,德福都期待哆的聲音響起。只要哆的聲音響起,就說明老奶奶很健康,小男孩的生活充滿希望。德福甚至想哪天老奶奶拄不動拐杖時,他會把小男孩接過來,為小男孩撐起一片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