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朵花開都需要理由
2024-10-11 15:58:04
作者: 王國民
王國民
結怨
我之所以跟她結怨,是因為她動了母親留給我的一個布娃娃。那一年,母親剛剛去世不久,父親帶了一個年輕女人回家。那個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起來不像正經人。
我和弟弟正在客廳里做作業。女人一來,父親就讓我們喊雪阿姨,我和弟弟都鄙夷地轉過頭去。任憑父親怎麼呵斥,我們都無動於衷。父親無奈地搖搖頭,開始幫女人收拾房間。
我偷偷地在從門縫往裡望,心裡嘀咕:這個女人會住在我們家嗎?那我們以後怎麼辦?父親還會像以前一樣愛我們嗎?
有一天放學回來,我突然發現床旁的布娃娃不見了。我急了:「我的布娃娃呢?」她立馬從廚房裡過來:「是我,我看著太髒了,所以就扔了。」 我的氣便不打一處來,仇恨瞬時間占據了我的大腦,上前拽住她的衣裳,扯著嗓門哭起來:「你賠,你賠,那是媽媽送給我的五歲生日禮物,你賠給我。」她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向外跑去,片刻又垂頭喪氣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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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來的父親,知道了原因,把我叫過去,吼我去睡覺。離去前,我突然狠狠地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父親生氣地想打我,我早跑到房間裡去了,而弟弟也相當配合地把門反鎖。
父親從沒打算娶別的女人,因為他是如此地捨不得我們。可是這個女人一來,希望就破滅了,父親整天就圍著她轉(雖然他們沒有辦結婚證),也不再關心我們。父親變了,變得冷酷和嚴肅,在他眼裡再也看不到以往的溫暖和深情。「六一」兒童節,她帶我們去逛公園。我們謊稱口渴,讓她給我們買冰激凌,然後趁機爬到了樹上。看著她焦急地走來走去,到處問人,我們在一旁幸災樂禍。終於她絕望地癱坐到草地上,我和弟弟才有說有笑地迎上去,她一骨碌爬起來:「我的小祖宗,你們跑到哪裡去了?把娘急死了。」我大聲說:「你不是我娘,我的娘只有一個,你永遠都沒資格。」她的臉漲得通紅,隔了會兒她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們有種,有種從此自己把自己管好,不要我操心。」很多人都圍過來看熱鬧,我朝她吐了口唾沫,抓著弟弟的手揚長而去。
偷了父親的鞋
自那之後,我和她的矛盾更尖銳了。我牢牢地記住了她的話。他們吃飯的時候,我和弟弟在外頭玩。等他們吃完了,我們就去做飯,有的時候乾脆在鄰居家蹭飯吃。晚上,我和弟弟也從不踏進他們的房間。整個家死氣沉沉的。父親一天到晚都唉聲嘆氣。好幾次,父親走進我們的房間,見沒人理他,又只好默默離開。父親的菸癮也越來越大,常常一個人坐在門外抽著悶煙,望著遠方,一坐就是一個晚上。但這不能並化解我對她的仇恨,我從沒喊過她阿姨。我恨她,恨她從我們身邊奪走了父親。
那次她外出演戲,父親就在家裡等她。因為我作文比賽拿了全市第一,父親的臉堆滿了笑。她回來的時候,帶了很多禮物。我去開門,她顧不得進來就說:「文兒,我給你買了件新衣服,很漂亮的。」我嘴一翹,不屑地說:「我才不稀罕。我有一件,媽媽給我買的。」父親趕緊圓場:「文兒,阿姨也是一番好意,再說了,媽媽買的那件衣服都三年了,該換件新的了。」我生氣地朝著父親嚷:「爸,你怎麼能喜新厭舊呢?你讓媽在天之靈怎麼安息?」我話說得太重,爸爸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他把手舉起來,我卻毫不畏懼:「 媽媽臨終前,你在她面前發過誓,說從今以後不再打我們,難道你忘記了麼?」她卻哭著往外跑,背影淒涼,在秋風中一陣抖索。
父親起身想追她,但找遍了鞋架,卻只有一隻鞋。原來弟弟早趁他去洗手間的時候,藏了一隻鞋。父親只好蹲下來,低聲下氣地說:「文兒,你快告訴爸爸,另一隻鞋子在哪?我回來給你們買肯德基。」我說:「媽媽說過肯德基是洋垃圾,叫我們不要吃。」父親生氣地站起來,也顧不著再找鞋,開門就往外跑。
我和她一起住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好好說過一句話,也沒給過她好臉色。有時我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做得太過分了?
她要做我的保護神
我上初三的那一年,學校通知要開家長會,父親正好到外地出差。我只好厚著臉皮去找她,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我看了她一眼,小心謹慎地說:「你要答應我,不能在老師面前說我壞話。」她應允。
但說壞話的不是她,而是老師。因為我最近上課表現一直不好,老師一股腦地把不滿全倒給她。她不停地跟老師道歉,說會加強對孩子的管教。離開前,老師好奇地問:「看你的年紀,不像他的媽,倒像姐姐。」她親昵地挽著我說:「我懷他的時候才十六歲。」老師哦了一聲,尷尬地笑了。
跟她聊天才知道她是外地人,被騙到這裡做坐檯小姐。是父親解救了她,所以她一直心甘情願地跟著父親。那個時候,我已經明白坐檯什麼意思。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沒有一點看不起她的意思。我問:「那你們什麼時候補辦個婚禮啊?」她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不敢相信我說的話。我又重複了一遍,她突然緊緊抱著我:「文兒,我真的沒聽錯吧?你不再反對我們了?我真的太高興了,有你這句話,我受再多的苦也值。」
父親回來時,我找他談話:「雪阿姨都跟了你這麼多年了,你應該給她一個名分。」父親先是驚訝地望著我,繼而僵在那。他有些手足無措地說:「文兒,這是大人的事,你別瞎操心。」她一直在那偷聽,我出來的時候,她轉身想進去。她的眼有點紅,像是哭過。我喊她:「我肚子餓了,能不能給我燒幾個菜?」那個晚上,我耳邊總是響起她無奈又失望的嘆息聲。
因為最近治安不好,她勸我不要走小道回來。但我還是在一處偏僻的小道上被歹徒攔住了,錢被搶走,還被打得鼻青臉腫。她心疼地給我擦紅花油,然後說:「明天開始,我來接你。」
她果真在校園門外接我,我出來的時候,她挽著我的手就往前走。之後的幾天,都平安無事。但有一天,我們被歹徒攔住了,居然還是上回的那些混混。她突然從包里取出一把水果刀來:「要是有種,你們就放馬過來。」
對峙了一會兒,一個小混混說:「你有病啊?誰跟你玩命?」說完灰溜溜地跑了。我們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躺在床上,笑得合不攏嘴。等了一會兒,他緊緊抓住我和弟弟的手說:「孩子們,爸爸這些年對不起你們。」那個晚上,父親開心地給我們炒了一桌子菜,我敬他一杯酒說:「爸,以後別抽菸了。我們都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兩個傷你們心的小毛孩了。」爸爸的眼裡噙滿了淚水,臉上卻笑開了花。後來我才知道,爸爸之所以沒有和她結婚,是怕我們反對,也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媽媽。我想如果母親真的在天有靈,看到我們不開心,她也會難過吧。
遲來的婚禮
高中時,由於課很多,我只好住校。她基本上每周都會來看我,帶著她親手燉的雞湯。寢室里的同學也很喜歡她,因為大家都可以吃到她帶的好吃的。
人心真的很奇怪,以前我是如此地恨她,恨她搶走了我的父親,而現在卻又是如此地喜歡她,甚至在很多問題上,我都堅定地和她站在同一戰線。
幾次我和父親商量補辦婚禮的事,父親都不表態。我知道父親是嫌她的出身,怕人家說閒話。我說:「她是一個很正經很好的女人,何況人家把青春都獻給了我們家,再怎麼著也應該給她個名分。」父親不和我爭執,只是默默地思考著什麼。論理,我知道他是說不過我的。
忽然有兩周,我沒看到她的影子。我急了,打父親的電話才知道她回了老家。好好地,怎麼說都不說一聲就回去了呢?父親經不起我的軟磨硬泡,只好說出實情:「她是被氣走的。」我說:「那我請假去接她,我不能沒有她。」父親驚訝地看著我,半晌才說:「兒子大了,心都向著外面了。」我說:「正是因為我不想向外,我才要這麼說。我們王家虧欠了她太多。我想等把她接回來,應該給她補辦一場遲來的婚禮。」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酒店。她穿著婚紗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笑著說:「我今後是叫你媽媽呢還是姐姐呢?」她佯裝生氣地過來打我:「別把我叫得那麼老,我還沒三十呢。」父親就笑,眼角眉梢都是幸福的味道。
那天回家,我眉開眼笑地告訴她:「清華大學自主招生的面試我通過了,他們同意高考降60分錄取我。」她忽然哭了。我說:「哭什麼呢?應該高興才是。」她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出息,所以我一直守著你們家不肯離去。」我說:「以前是我錯了,等我有出息了,我要買套大房子,好好孝敬你們二老。」
她病房裡的花都開了
我高考的前一個月,她病了。因為忙著複習,我只看過她一次,她擺了一盆仙人掌在病房。她說她這盆仙人掌陪了她近二十年了。她又說一直喜歡仙人掌開花的樣子,奼紫嫣紅,分外美麗。可我是真的懷疑仙人掌是否會開花。
考試結束的第一天,我和室友買了香蕉去看她。一進病房我忽然就呆住了,仙人掌開出了嬌艷的花朵。尤其是那朵粉紅色的大花朵,直徑五六厘米。我剝好香蕉餵她吃,我說:「仙人掌怎麼會開花呢?」她卻說:「不是每一朵花開都需要理由。」
我腦海中忽然像拍電影般浮現起這麼多年的恩恩怨怨,我也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愛,她對我的愛,正如我對她的愛一樣,一直不曾離去,也並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