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請牽著我們的手回家
2024-10-11 15:56:58
作者: 王國民
王國民
關於母親是怎麼來到這個家的,有兩種說法。父親的說法是:那年他隻身一人跑到深圳打工。剛下火車,行李就被人搶了。苦於無奈,父親只好到處求人,可人們紛紛投來鄙視的目光。快到晚上時,父親突然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大哥,我跟你很久了,餓了吧?」父親轉頭看見了一張羞澀的臉,他老實地點點頭。女人便把他領進一個小館子。三個饅頭,一碗冬瓜湯,父親卻吃得津津有味。經過交談得知,女人所在的單位需要一名搬運工,父親便跟著她去了。第二年父親就把女人帶回了家。可二舅的說法是:父親那年打工回來,在家門口遇到了一個迷路的女人跟他借路費。父親見她可憐,便把身上的錢全給她了。誰知女人第二天又回來了,說她不想回去,錢沒賺到反倒把行李給丟了,覺得很丟臉。女人問父親能不能幫她介紹份工作。父親答應了,女人便暫時在家裡住下。後來她就成了父親的妻子。
不管哪種說法是真的,而且即使我們兄妹三人是母親親生的,但我們都很討厭母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由於我的緣故。
聽哥哥說,我生下來就體弱多病。一歲那年,我還差點死在醫院。當父親抱著奄奄一息的我回家時,母親就和父親商量:「把孩子扔了吧,家裡本來就窮得揭不開鍋了,還多一個累贅。」
六歲時,我得知這件事後就再也沒有理過母親。不管她找我說什麼,我都保持沉默。除了恨她,我還討厭她身上的味道。那年,父親和母親承包了十畝魚塘。母親整天在外忙碌,又是往塘里灌糞,又是下水捕魚,渾身上下又臭又腥。孩子們遠遠看見,扭頭就跑。只剩下一臉發愣的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十二歲的時候,去二舅娘所在的學校念書。一次,我正和同學們玩耍,有個同學跑過來大聲說:「咳,你家人來看你啦。在外面等你呢。」遠遠地,有個人向我招手,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那是母親。我很不想她來,我也多次告訴她,不要來學校找我,我丟不起人。這時同學們湊過來說:「那個穿破衣服的醜女人是誰啊?你媽?」「不是。」我立即否認。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家新來的一個用人。」我硬著頭皮走過去,幾個好事的同學跟著我。到了外面,母親連忙遞過來一個保溫瓶:「你爸讓我捎過來的,是我親手做的臘魚、臘肉。你嘗嘗,也讓你同學嘗嘗。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母親說著,身上飄過來一股難聞的味道。幾個同學捏著鼻子,遠遠地議論著:「看起來不像他家用人,倒像他媽。」母親聽了,只是溫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一拐一拐地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鄰居家失火,母親前去救火時,被塌下來的房梁壓傷了腿。但這些並不能改變我對母親的看法。在我心裡,母親是個罪人。我瞧不起她。
二姐讀高三時,大哥在讀大學,一家三個孩子都需要錢。這讓本來就很拮据的家更是捉襟見肘。而父親和母親只好回到城裡,租了個門面做生意。但生意並不太好,母親很多時候都閒得沒事情做。後來在一個朋友指引下,母親去剪辣椒蒂,一個一分錢,一天下來也有二十多塊的收入。
二姐每個月會回來一次,每次都會要錢。那時,母親早已老態龍鍾,看起來不止四十歲。二舅說都是操勞過度的原因。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如此。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每天白天在外面忙,晚上在家裡忙。基本上都是十一點才睡,第二天五點多就起來了。再堅固的機器也會出問題,何況是人。
有次二姐回來後問父親要一百塊錢。父親一下子就火了:「你要這麼多錢幹嗎?」二姐說:「班上要組織春遊,我還沒出過遠門,想去看看。」父親說:「家裡連買米的錢都是借的,哪有錢給你!」二姐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大聲頂撞說:「沒有錢買米,那你還抽什麼煙?」父親氣得當場給了她一巴掌,二姐轉頭就跑,母親想去追,還在氣頭上的父親說:「由她去吧!」
我知道抽菸是父親唯一的嗜好。半夜醒來,我就常常看見父親躺在床上,並有一股一股的香菸味浸潤在夜色之中。那晚父親失眠,靠吸菸來緩解內心的壓力。
晚上,我正要睡覺,忽然聽到父母在外面小聲地說話。我爬起來,貼著門縫聽。父親說:「錢借到了麼?」母親說:「借到了。」父親嘆了口氣:「柔柔,你不要騙我,你又去賣血了吧?我早知道你會這樣。都怪我沒能力……」母親哭了:「是我欠他們的,我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你沒有欠他們什麼!」父親提高了聲音,似乎怕影響我們休息,馬上又壓低了聲音,「反而是他們欠了你太多。」父親不說話了,一個勁抽著那劣質的香菸。好長一段時間後,父親說:「你明天把錢給女兒送過去吧。」母親說:「不了,上次去君兒學校,就讓她很尷尬,還是你去吧,我們家女兒自尊心強,她覺得丟人。」我躲在門後,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淚水悄悄地迷糊了我的雙眼。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找母親:「把錢給我吧,我去給姐。」母親既驚訝又興奮,這麼多年,我還從沒有主動幫過她。母親顫顫地把幾張十塊的人民幣遞給我時,想起這些錢上流淌的全是母親的血,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媽,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母親顯得比我還激動,從我六歲到十五歲的九年時間裡,這是我第一次喊媽。母親緊緊把我抱在懷裡,我們哭成了淚人。
二姐去了北京的一所高校念書。大一寒假時,她要父親第二天早晨五點來車站接她。那天晚上,母親顯得最激動。凌晨三點的時候,母親就早早起床了。我和母親匆匆吃了早飯,就往外趕。外面正下著雪,我才走了兩步,臉就被凍紅了,母親說:「孩子,我把圍巾給你。」母親說著就要解。我望著母親那花白的頭髮和瘦弱的身體說:「媽,我不冷。」到了火車站,等了半個小時,火車來了。二姐走下火車,看見母親和我,意外地怔住了。母親跑上來,連忙把外套給二姐披上:「外頭冷,別凍壞了。」又把圍巾給二姐圍上。母親說:「餓了吧,我給你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煲仔飯。」大家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我把煲仔飯取出來給二姐,二姐一邊吃,母親就一邊嘮叨:「家裡人都還挺好的,就是你外公得了風濕,走路有些不便。但總體來說這一年還不錯,你爸做批發生意,賺了不少。你哥也經常寄錢過來,你在學校該花的就花,不要心疼。」母親還說:「回了家就好好休息,要吃什麼儘管說……」也許母親太興奮了,只顧著說,全然沒有注意到二姐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飯里。
在我們三兄妹中,最有出息的就是大哥。他研究生畢業後,回到當地的一家外企單位做了個主任。大哥很忙,基本上半年都難得回家一趟。有一次,他回家說:「爸,裝個電話吧,有什麼事情也好聯繫。」
母親笑了,從裡屋拿出來一雙鞋子說:「我給你做的。你看看合腳不?我知道你錢多,可這畢竟是我的一片心意。」那個時候,母親迷上了針線活,每天晚上就在房間裡忙碌著。這麼多年,母親一直都不願意閒下來,仿佛忙就是她生命的一切。
大哥把鞋穿上,剛好合腳。出門的時候,大哥突然說:「媽,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這些年,你為這個家所操的心,所受的苦,大家心裡都清楚。」母親沒有說話,卻迅速背過身,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又一下。我在房間裡看著這一切,我知道母親這麼多年來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十幾年來,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有愧於我們。其實應該說虧欠的是我們。
但奇怪的是,電話裝好之後,大哥從沒接到家裡打過來的任何電話,有的只是偶爾的一個騷擾電話。後來父親告訴我,那是母親在想他,但又捨不得讓他花錢。因為大哥的卡是神州行的,接和打都是六毛。母親一聊起來,沒有半個小時是捨不得掛的,所以她只好忍著不打。後來我和二姐都參加工作後,也會經常接到母親打來的「騷擾電話」,這似乎成了我家獨有的一種現象。
有次大哥出差回來,剛到公司就聽見值班人員說母親在辦公室等他。一見面母親就搶著說:「怎麼你的手機停機了?我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你。」大哥這才想起沒有去充話費。後來,我們兄妹三人都不敢讓自己的手機欠費,而且二十四小時開機,為的就是等母親一聲獨特的問候。
有一段時間,母親突然不再騷擾我們。我急了,問大哥二姐,他們也說沒有接到母親的電話。打回家也沒有人接,我立刻請了假,風塵僕僕地趕回家才知道母親病了。
母親躺在醫院裡,我們三人就圍在母親的病榻邊,四雙手緊緊地握著。父親說:「你媽就是太操勞了,犯下很多的病,什麼高血壓、腦動脈硬化都來欺負她。」母親笑了:「我不操勞,誰來養活我呀?」大哥急了:「不是還有我們麼?」接著我們兄妹三人就商量,不管有多忙,一周都必須回家一趟。當然我們還有個約定,那就是等母親出院了,我們一起牽著她的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