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念之別
2024-10-11 15:33:16
作者: 岡田武彥
重視以心性的統體血脈為宗的蕺山,並不滿足於陽明的以良知——對道德價值即善惡進行感知——為心體的思想。他主張以對善惡的好惡之心(即意)為心體,以誠意為學問立命之符。但實際上,這是啟陽明的「知行合一」說之微旨才得到的,這點他自己已有敘述。
陽明所說的「良知」,以陸子的心學為媒介而繼承發展了孟子的「良心」說。在陽明看來,只有遵從「良知」,才能使學問有頭腦,從而除去朱子學亞流的弊病。按照蕺山的說法,陽明之「良知」能救學之支離,其中必有血脈(生命)之存在。這個血脈,其實並不在陽明所謂的「良知」中,而是存在於陽明揭示「知行合一」時所說「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頭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的立論宗旨中,並且認為:「如此說知行合一,真是絲絲見血。」由此可見,他是贊成陽明的真切之學的(參見《劉子全書遺編》卷13,《陽明先生傳信錄》三)。
在蕺山看來,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反而比「良知」說更有深意。他認為:「誠無為便是心隨人微處,良知即此發竅者,故謂之(誠)立天下之大本。看來良知猶是第二義也。」(同上書卷11,《陽明先生傳信錄》一)所以,他便以陽明所謂的「《大學》之說無非在誠意」為究竟之說,並認為陽明由於以「致良知」為宗,因而誤解了《大學》的本旨。
這樣一來,蕺山終至於以「誠意」為學之宗旨。他在給史子復的書函中說明了自己的動機(參見《劉子全書》卷19)。他基於陽明所說的「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的思想,認為「真切篤實,非徒行字之合體,實即誠字之別名」,而把陽明的「行」作為更高層次的存在,力求把握以「行」為「知行合一」之主體的「誠」,並且認為,在誠中有工夫之主意,離工夫不能有主意,然無主意則工夫亦不能存立,甚至失去做工夫的手段,所以一定要以主意為要。他認為這就是《大學》所謂的「誠意」。以「誠」為陽明「知行合一」之主體的蕺山,基於陽明的好惡論,從而論證意是心之體,這大概是必然的。他認為,相對於善惡的意之好惡,是人心所固有的東西,是心理合一之性命體的呈露,是超越人力的東西。因此,他在證明意是心之體的同時,還指出了陽明從以知為良而不以意為良,即不以意為體而以知為體的思想中產生的種種矛盾,並對此進行了批判。他認為,總而言之,陽明在好惡說中,不僅敘述了存意處即是心之體那樣的觀點,而且還特意把「意」作為「發」即心之已發,從而使「誠意」成為善惡雜糅的東西而失去歸宿,並使「良知」成為意之奴,以至於失去良之所以為良的根基(參見《劉子全書遺編》卷13,《陽明先生傳信錄》三;《劉子全書》卷11,《學言中》;卷13,《學言下》;卷8,《良知說》)。(4)
蕺山之所以把「意」作為心之體,即心之所存或心之存主,是因為他把相對於善惡的意之好惡,當作「好必於善,惡必於惡」,「一善而非二惡」的東西,就是說「意」決定了心的方向。而且在他看來,「意」是善而無惡的至善之歸宿。換言之,即具備至善之體的存在。為了說明「意」,他還巧妙地將其譬喻為舟之舵、定盤針、指南車。根據這一立場,他非難了把「意」作為善惡雜糅的心之發動處即「所發」的陳舊觀點(參見《劉子全書》卷11,《學言下》;卷19,《答史子復》)。
蕺山認為,「意」即所謂「獨」之體,從而進一步說明了以上主旨。他先把《大學》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之說提示出來,認為這裡所說的「自」,即意味著「獨」、「好惡」,即意味著獨體之好惡。這是因為,好惡就像所謂「如惡惡臭,如好好色」那樣,是杜絕人為安排的自然之動。而且他還認為,因為好惡之體是意,故獨體即意(參見《劉子全書》卷12,《學言下》)。在他看來,陽明因為也以《大學》所謂的好惡為自然之動,故未必不知道意之所以成為獨體的緣由(參見《劉子全書遺編》卷13,《陽明先生傳信錄》三)。(5)
如果「意」是獨體,是心之存主的話,那就必然區別於心之發動即心之所發的「念」。所以蕺山反覆明辨意念之別,認為把兩者混為一談,是使儒教心學不明的根本原因,若能說明兩者的差別,便能了解儒教心學的特色,並能拂拭昏蔽的佛、老之陰翳。蕺山認為,如果說意出自於氣,那也是中氣,而且是主宰之氣,但念卻是心之餘氣,是動氣,其中沒有存主。就是說,意之中有主宰,而念卻是無主宰可言的隨任起滅真妄的東西(6),所以如果念不得意之主宰而積極活動,那麼動就會越加遠離天(參見《劉子全書》卷9,《答董生心意十問》;卷11,《學言中》)。即使念是善念,也不一定以意為主,因為還不能從起滅相對里超脫出來。所以念可以稱之為惡。蕺山主張「一念不起」,即提倡不起念的重要,但這並不是以「無念為要」,而是為了求得使念基於主宰之意。因此,他認為「不起念」與化念、轉念相同(參見同上書卷9,《商疑十則答史子復》;卷12,《學言下》)。
根據這一立場,蕺山便以佛氏的「無念」之論為非。他認為,念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因而不能以之為無。如果以之為無,則會以死念為事,而以死念為事,就是馳心於念之有無,因而不能超脫念起念滅之用。即使據此而得妙悟,最後也不過是以念之起滅為妙用而已。
從上述立場出發,蕺山對楊慈湖的「不起意」說(無意說)也進行了批判,認為這不過是「無念」說的翻版(參見《劉子全書》卷11,《學言中》)。對「念」採取嚴肅立場的蕺山,當然要反對混淆念與意,用念來說明心、知、物的做法。並根據這一立場,蕺山對程伊川的「心之已發」說、朱子的「意之已發」說和「獨知動處」論,以及陽明的「去欲格物」說進行了批判,認為這些都是用念來言心、言意或者言知的(同上)。他特別批評陽明的「致良知」說、「致中」說、「致知」說,以及「四句教」說,認為因其對意念之別全然無知,結果才墮落到在念頭起滅處求實地的地步(參見《劉子全書》卷10,《學言上》;《劉子全書遺編》卷13,《陽明先生傳信錄》三)。在這裡,蕺山無非是痛感到隨任念之起滅的危害性,所以說:「不認賊為子,亦必認子為賊。」(《劉子全書》卷11,《學言中》)並認為這是「剜肉補瘡」(同上書卷13,《學言下》),「養虎遺患」(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