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宰即流行
2024-10-11 15:33:10
作者: 岡田武彥
雪堂行和尚提倡禪門之悟境,他曾說過,悟境猶如「水上葫蘆,常蕩蕩地無拘無束,觸著便動,捺著便轉,真是大自在」(引自《經門寶藏集》)。與此相對,蕺山則提倡儒門之悟境,並將其譬喻為水上行舟,有舵在手,坦蕩蕩地,無險不破,無岸不登(參見《劉子全書遺編》卷2,《學言》)。這正好說明了蕺山之儒教心學,從一定意義上說亦即蕺山本人之心學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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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蕺山看來,作為儒教之根本的心,以「往還二相」為一,並且可以說是強調「即自性」的,它歸根到底不同於禪心——以確立超越的見地而否定人心的自主性,立足於絕對的無的禪心。因為禪的自主性就是本來位天地、育萬物的宇宙之心,故自然以裁成萬物、經綸人世的有無合一的絕對的無為立腳點。因此,儒之心不僅是隨運而轉的自在之心,而且還是有定向的作為主宰的存在,人心只有根據此主宰,才能獲得真正的自在,所謂道德性命也才能因此而保住。
據蕺山說,人心乃一氣之流行,故自然與天地之道相通,但其中有至微的主宰充當其樞紐。如果此微體入塵而樞紐散漫的話,那麼氣也就會變得浮薄,進而使質、性、思也變得浮薄。這種浮薄是諸妄之根、萬惡之源。所以,心失主宰,則全體亡矣(參見《劉子全書》卷12,《學言下》)!
蕺山認為,這種主宰對心來說,並不是作為獨立的存在來規定的,也不是存在於心以上或心以外的,更不是存在於心中的一物。否則,就會與程子所說的「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之旨背道而馳,反而使心陷於支離。所以主宰是心之主宰,而不是主宰心。這樣,才能符合主宰即流行的一源無間之旨。如果根據以主宰為獨立存在的立場,那麼,像「本心湛然,無思無為,為天下主」(同上)那樣的真的主宰,就可以說是無目的的,即無主宰的主宰。《論語》中「絕四」之一的「毋意」,無非就是提倡這樣的真主宰的。
由此可見,蕺山所謂的主宰,實際上應當說是既無又有、既有又無、有無合一、有無無間的存在。這就是他指出「樞紐至微」的緣由(同上)。正如下面所要論述的那樣,蕺山是以「意」為主宰的,因此他認為,把「意」視為心之主宰的胡敬齋之論,是頗有見地的。不過他又認為,若像敬齋那樣言「專主」,便會等同於以心為情之「專主」的朱子之論,從而逐物墮心,故胡敬齋之論也未必盡然(參見《劉子全書》卷10,《學言上》)。所以,他不僅主張「意生心」,甚至傾向於以意與心為體用之關係(參見同上書卷12,《學言下》;卷9,《答董生心意十問》)。
總之,蕺山之所以提倡沒有主宰的主宰,乃是因為如果把主宰從心中區別出來而成為獨立存在的話,那麼就會使心原有的自然性遭到毀損,而墮於人為安排,結果使心著於有而失方所,滋生去住轉換、機械變詐之弊。
被蕺山視為主宰的東西,是「好善惡惡」的好惡之意,實質上就是心在對道德價值的切實感受中判斷善惡的能力。在他看來,只有保持心之定向,不淪於虛寂之無,不流於任肆之有,把握一源無間之幾微,並維持真的主宰面目,才能看到其中人的性命的本來面目。這是出自於排除心之支離外馳,重視心之血脈生命的立場,而這種思想方法與王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1)總之,蕺山重視如上所述的心之血脈生命,並以此為孔、孟的本旨,認為儒、佛之別就在於心之血脈生命的有無。他還指出,如果說程、朱、陽明有功於學,那麼其功就在於講明心的血脈生命。據他說,心的血脈生命是一源無間的,所以道與器、心與物、精與粗、有與無、靜與動、虛與實,或者本體與工夫,亦必然是全然渾一的,其中不能有一點支離偏頗,否則,心的血脈生命歸根到底就會傾向於無並陷於禪。
蕺山認為,只有孔子才把握住了這絕對的渾一。基於這一立場,他對孟子以後的朱、王之學是持批判態度的。在蕺山看來,無論基於辟禪的立場,還是基於無視禪的立場,都未必能以這渾一的血脈生命為宗,故最終都難免陷於禪的支離、粗漏或玄虛。根據這種看法,他對朱、王二學都進行了批判。他曾批評說,朱子之心性二元論,以心為支離,以空虛為本,與禪有相通之處,所以是「半雜於禪」(參見《劉子全書》卷13,《會錄》;《明儒學案》卷62,《蕺山學案·劉蕺山傳》)。他還認為,陽明的良知說,不見得以血脈生命之體的意為主體,故亦陷入了禪之覺(參見《劉子全書遺編》卷13,《陽明先生傳信錄》三)。
晚年,蕺山雖信奉陽明的良知說,但卻倖免陷於禪(參見《劉子全書》卷13,《會錄》)。他從自己的渾一立場出發,對孟子以後的諸儒都進行了批判,其論如下:
夫道一而已矣。知行分言,自子思子始;誠明分言,亦自子思子始;已發未發分言,亦自子思子始。仁義分言,自孟子始;心性分言,亦自孟子始。動靜有無分言,自周子始。氣質義理分言,自程子始。存心致知分言,自朱子始。聞見德性分言,自陽明子始;頓漸分言,亦自陽明子始。凡此皆吾夫子所不道也。嗚呼,吾舍仲尼奚適乎!(同上書卷40,《年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