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外無理
2024-10-11 15:31:55
作者: 岡田武彥
郝楚望認為,現實人類社會中的道德構建,在例如《大學》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樣的日用常行、人倫庶物、經綸裁成中,存在著天地之心、人類性命之最真切的東西,只有在此處實事實踐,才能以誠的偉大精神通天、地、人,而與性命神化的大本達道相契合。依於事者乃道之體,所以他強調「事外無理」、「事即道」、「行即學」(參見《時習新知》卷5、卷4);並且說:「理若不通於事,則儒業不敦。」(同上書卷4)在這裡,他以「日用」為養心養性,以「民物」為盡心盡性,並認為這才看到了強調體用的《論語》之「下學上達」的本旨,這才是儒家的本領。
這種「實學」,雖是宋以來理學家已經講過的,但楚望認為,如果不能在實事的表象外達到心性的隱微工夫,或者說,即使強調前者之要,但如果只單舉後者,那也是用「上達」代替「下學」,其結果便會以執體滅用、澄心默坐、明心見性為事,從而導致遺棄外在之民物人倫的佛、老的偏枯無實和觀空無相。
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對以往宋明理學家的形上學的性學、心學做了犀利的批判。例如,他認為,朱子以《大學》的誠、正為學,陽明以「致良知」為要,都是宗本心法而單舉誠、正或「致良知」的,所以是上達即下學之道,從而陷入了佛、老之弊(參見《時習新知》卷4;手抄本《小山草堂集》卷9;《明儒學案》卷55,《諸儒學案下三·四書攝提》)。
楚望有理由因陽明之學為宗心之學而斥責之,但他以朱子之學為宗心之學而反對之的理由又是什麼呢?楚望說,朱子憂慮陸學及楊龜山以下的陷禪,故而注重讀書窮理,但又認識到他們陷於支離,於是以《大學》的「正心誠意」四字為學。這是一面斥責以心法(上達)為宗旨的「理」,一面反而自己陷於禪(參見《時習新知》卷4)。
楚望自然是把以民物為幻、以虛寂為真的佛老之道看作出世思想而加以非議的,強調理學家乃藏道於世。由於理學家以無形為理、以有形為氣,而分言理氣,所以在德行、言行、政治、文學等方面特別主張主靜窮理。楚望認為,這是背離下學上達之精神的(參見《明儒學案》卷55,《諸儒學案下三·四書攝提》)。因此,楚望雖與理學家一樣以實學為宗,但兩者之間應當說是大相逕庭的。況且,楚望堅持實學而排斥宋明心性之學、性理之學,卻不否定道德的內在性、形上學性和全體性,認為無論如何,那都是在現實中求活生生的具體實事的。在他看來,日常的道德性之實事實踐,本來就是所謂的神化一貫之道,即達於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有無全一的絕對之道。所以他說:「大道本無奧秘,『六經』也無奧義,無非在臣子弟友日用之常、身心視聽言動之間。」(《小山草堂集》卷9)他認為,只有罕言性、天道或者心性之事,而專言日常倫理行事的重要性,以促使人學習的《論語》(即專論下學而不言上達的《論語》),才能明白揭示上達的真實路徑。所以,他以《論語》所謂的「下學而上達」為學之正宗。
楚望認為,孟子之說精於《論語》,《大學》又深於《孟子》,《中庸》則更深一層。(1)因而,從《論語》到《孟子》,從《孟子》到《大學》《中庸》,上達之境一層比一層清晰,但仍然堅持下學即上達的為學路徑。(2)然而,後世以心性為宗的佛學,則舍下學一截而只偏舉剽竊聖賢之上達一截以立論(參見《時習新知》卷4)。(3)
本來,《中庸》提出「不睹不聞」、「無聲無臭」,是因為看到了世人不知本然之體,而據此促使人收斂聲華,講究實際,以求返歸本原,而不是像禪寂那樣教人遺棄外物而靜坐觀空。所以如果只觀聖人「不睹不聞」、「無聲無臭」之教,而不看經綸變化之處,那就會變得澄心默坐,無人倫庶物、躬行實踐,而終陷入二氏的觀空無相、無量之弊。在楚望看來,這一路徑顯然違背了孔子的「下學而上達」之旨(參見《明儒學案》卷55,《諸儒學案下三·四書攝提》)。
楚望認為,宋儒之說高於《中庸》,陽明之說高於宋儒。然而,離下學而趨上達,終究會墮於異端。之所以這樣看,是因為他認識到,宋明理學是以上達為先、下學為後的學說,最後必然陷入佛學之空滅。如果要指出相對於宋明理學的楚望之學的特色,與其說楚望主張「下學即上達」,毋寧說是主張「先下學而後上達」,這就不能不認為他在下學與上達之間設置了先後順序(參見《時習新知》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