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端之辨

2024-10-11 15:31:24 作者: 岡田武彥

  正如清瀾所說,把佛、老之說歸於養神也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12)然而,在把養神視為佛、老特別是禪、陸之精髓方面,卻顯示了清瀾的批判論的特色。所以清瀾說:「養神一路,象山、禪學之實也,異於聖賢、異於朱子之實也。」(《學蔀通辨·後編序》)他對程、朱特別是朱子的釋經明道、辟異息邪之論,作了高度評價,認為這是「得近世之儒者尚未得」。

  在清瀾看來,近世之闢佛,傅太史的《武德疏》得其皮,韓文公的《原道》篇得其肉,而二程子所論則盡之也。他又認為,朱子以前的王安石、張子韶以佛旨解儒經,程門諸子以佛旨解《中庸》,呂居仁以佛旨解《大學》,這些人的書都在朱子闢佛的打擊下,而遭到廢除,不再流行,就連永嘉、永康、蘇(軾)和黃(庭堅)之學,也在朱子闢佛之後而不再流行了。

  總而言之,朱子出而佛學衰,儒佛同異之論自此止息,士大夫自此無復問於佛氏之門,基於佛旨的解經之書也從此不再流行(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下》)。然而,由於朱子的異端辨析論,在辨析陸學方面尚未深入骨髓命脈,遂使吳草廬、趙東山、程篁墩等的朱陸同異論得以復興,或者使冤陸之疑有了發展的空間。所以在清瀾看來,若不能辨明陸學的「養神一路」,那就不能揭露其禪學的實質,也就不能止息冤陸之疑,更難以揭示其陽儒陰佛、以假亂真之實。而朱子的辨陸之論之所以未能深入其骨髓命脈,則是因為朱子批評陸學是陰佛、改換、遮掩,但這只不過揭示了陸學的表面問題,而尚未深入其骨髓。總之,陸學之骨髓在於「養神一路」。在評論人物時必須得其骨髓,才不至於遺亡缺失。清瀾認為,朱子的陸學辨之所以只停留於表層,乃是因為他沒有把記錄「養神一路」之深切處的《象山語錄》作為辨析之對象,而只以其書信、奏疏等文字為對象(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中》;同書,《終編下》)。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明代朱子學者胡敬齋、羅整庵也致力於辨析異端,但據清瀾所說,他們的論辯雖比宋儒精切,但也不足以屏息陸學,而這是導致王學勃興的重要原因。換言之,後來的許多紛爭,都是因為不能剔抉作為陸學底蘊的「養神一路」所導致的。所以他認為,辨陸之要在於「養神一路」。而對於「養神一路」,他又將其分為體段、下手工夫及患害三條,並分別作了詳細論辯。「養神一路」這四字是清瀾的辟異秘訣,也是其撲滅異學的利器。他大概是想以此武器,而一舉擊潰並掃除陸王心學、程篁墩之流的朱陸同異論吧(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後編中》,《後編下》)!

  清瀾認為,佛學流傳到中國以後有三變,即從禍福輪迴之障,經過識心見性之障,而成為改頭換面之障。在他看來,由於佛學傳入中國後經過這三個階段適應過程,而使之術愈精、說愈巧,故而使辯難佛學的任務變得更加艱巨,以至於使近世諸儒也視佛學為高妙簡捷,視儒學為粗淺迂遠;進而導致儒佛同歸、儒佛本同末異之說相繼出現,而近似於大慧宗杲的,改頭換面、陽儒陰佛的陸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上》)。(13)

  那麼,清瀾痛斥陽儒陰佛之說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據清瀾說,「唐以前,中華文士攘竊莊、列以文其說,佐其高;至宋,則攘竊孔、孟而文其說、佐其高矣。嗚呼!竊莊、列以文佛釋,以異端而佐異端,猶可言也;竊孔、孟以文佛釋,遂以夷狄之教而亂吾中華聖賢之學,不可言也。」(《學蔀通辨·續編中》)清瀾還列舉了漢以來浸淫於佛、老的諸學者之說,而揭示了其陷溺推援之原委,(14)並認為,孔、孟歿後,漢、唐學者都以老、莊為宗,唐、宋學者則以禪、佛為宗,而其實質都在於「養神一路」(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上》)。

  清瀾在敘述佛、老等異端污染儒學之經過的同時,還敘述了作為異端的陸學對朱子學污染的經過,認為陸學的詐術要比其之前的異端之學更加巧妙。在他看來,「陽朱陰陸」說是經過了起初的「尊陸貶朱」說,其後的「朱陸同歸」說,再其後的「朱陸早異晚同」說三個階段,才最後形成的,而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就屬於「陽朱陰陸」說(參見《學蔀通辨·前編下》)。

  清瀾認為,陸學的詐術,是以欲誘人,然後使人習於佛智而落入佛氏之手的伎倆。陸子假借孔、孟之言行,從而牽引儒學入於佛智之術;陽明看到世人信奉朱子,便作《朱子晚年定論》,雖未言及陸子,但卻使人在不知不識中入於陸學(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上》)。

  此外,清瀾還敘述了產生「朱陸同異」論的原因,認為此論歸根到底是以陸學為宗的,儘管這種傾向是隱藏著的。

  原來,「朱陸同異」論始發於元代的吳草廬,經過虞道園、鄭師山、趙東山,而至明初的程篁墩,則成了「朱陸早異晚同」論。篁墩在《道一編》中指出,「朱陸早異晚同」論是集吳草廬以下之大成的。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鑑於《道一編》受到來自朱子學者的強烈攻擊,所以巧妙地避其鋒銳,而力圖證明自己的學說與朱子晚年悔悟之說相同(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卷4,《與安之》)。當然,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也是把尊陸論作為潛流的,這隻要看看當時陽明為陸學辯護的相關言論就可以明白了(參見同上書卷7,《象山文集序》;卷21,《答徐成之》一、《答徐成之》二;卷5,《與席元山》;卷3,《傳習錄》下)。所以清瀾把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稱為「《道一編》輔車之卷」,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下》)。他認為,歸根到底,陽明高舉的是「朱陸同異」論之尊陸的赤幟,所以應屬於陽儒陰佛論者。而且,陽明還顛倒了朱子的早晚期分割,為彌縫陸學而矯誣朱學,從而給後世學者以嚴重誤導(參見《學蔀通辨提綱》)。

  為證明自己的論斷,清瀾引用了朱、陸的年譜、行狀、語類、文集等語,來加以論證。而且,他對《道一編》與《朱子晚年定論》,還一一指出了資料的不備及對朱陸兩學解釋上的謬誤,並做了批判(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後編中》《後編下》)。尤其對於《定論》,他指出,與《道一編》把朱陸之語並列而顯示兩者同旨的做法不同,《定論》一言未及陸子之語,只是引朱子之語而示尊陸之意並攻擊朱子。清瀾認為,這是用「陽朱陰陸」說偷換「朱陸同歸」說,可謂「部變至此,益深益妙矣」(參見《學蔀通辨·前編下》)。(15)

  關於著《學蔀通辨》的動機,清瀾曾經說過:「此辨真是與象山、篁墩、陽明諸人鏖戰一陣,直是推勘到底。」(《學蔀通辨·終編下》)如前所述,他是以「養神一路」為骨髓,而辨析異端之學的。在他看來,據此辨析異端,始能至於徹底。而清瀾對陸學的辨析可謂不遺餘力。據他所說,胡敬齋詳於辨禪而略於辨陸,所以陸學的是非得失之論尚未進行徹底清理;羅整庵、霍渭厓雖排陸勝於排王,其論述亦適切而詳細,但在辨析陸子的養神底蘊與朱、陸早晚之弊方面卻是不徹底的,所以仍不免有為陸子鳴冤之嫌疑(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下》)。那麼,清瀾辨析陸學為什麼要比辨析王學更用力呢?

  那是因為,在他看來,陽明不僅漏泄了禪機,而且明確肯定禪學,而陸子的禪機則潛藏得很深,可以說是被其巧妙遮掩著的(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下》)。

  如前文所述,清瀾的異端之辨是基於夷夏之辨和民族主義立場的。他把佛作為異族陰邪之道,而把儒作為中華正陽之道,並列舉史實以證明佛法「猾夏亂華」的禍患性。他在稱讚程明道的釋氏弊害論時曾指出:

  按此言,則知異端之害,不獨系聖道之明晦,尤關係世道之盛衰。嗚呼!清談盛而晉室衰,五胡亂華矣;禪談盛而宋室不競,女真入據中國矣。二代之禍,如出一轍,然後知程子之憂深而慮切矣,豈非後學之永鑒乎!(《學蔀通辨·續編中》)

  那麼,清瀾的異端之辨又是怎樣以其憂國之情為基礎的呢?以下揭示的《學蔀通辨》的結束語就頗能說明這個問題。他說:

  今日士大夫,奈何猶尚禪尚陸、使禪佛之魂駸駸又返耶?區區《通辨》,蓋亦杞憂殷鑑,抱此耿耿雲。(《學蔀通辨·終編下》)

  很顯然,清瀾的朱陸之辨是清晰明確的。然而另一方面,又有如前所述,他的朱陸之辨亦有重新轉化為朱子學的滋味貧乏之嫌。

  (1) 所以,清瀾講到「心」時,遵從張橫渠、朱晦庵、陳北溪,而將「心」置於形而上的「理(性)」與形而下的「氣」之間,並作為理氣的結合點,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上》)!

  (2) 孟子重視「心」,也許在儒教發展史上是必然的,但這也是因為與道家有所接觸的緣故吧!所謂孟子與道家有接觸這件事,從孟子游於齊國的稷下之事中也可窺見一斑。正如郭沫若《十批判書·稷下黃老學派的批判》所說,在當時齊國都城的稷門,流行著道家思想,而孟子提倡夜氣、寡慾、浩然之氣等,也許就是與道家接觸的結果。

  (3) 清瀾認為,《論語》所謂「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就是論此主旨的(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上》)。

  (4) 據朱子《孟子集注》所說,關於孟子的「求放心」說,程子認為是「先立其本(主敬),要也有本而後學文,然有本則文自至矣」,但清瀾遵奉朱子《四書集注》而把學問看作是「求放心」的工夫,而反對把學問看作「放心」之後工夫的說法。這是因為,若遵從後者,那麼便要以主敬存養為主、學問為輔,以至成為以心之存養為主的禪學或陸學。但即使這樣,清瀾在另一方面依然把程朱的主敬與窮理視為一體相即之關係,而沒有違背以道心為主的儒教之本旨,所以他也專一於把「求放心」工夫作為「養神一路」工夫,而認為程子之說不同於排斥學問的陸子之說(同上)。即使對於孟子的「良心」說,清瀾認為,那也像胡敬齋所說的,是懼怕利慾之害、重視寡慾存心,而並不像陸子所說,是主張棄事澄心的(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中》)。

  (5) 根據清瀾所說,在當時陽明門人中,有人著《圖書質疑附錄》,以孟子提倡「神」為證據而揭「精神」之說,從而詆毀朱子。對此,清瀾認為,聖賢所說的「神」並非人心之精神,而是指《易》所謂的鬼神、造化之神、神妙之神等,與《莊子》所謂的「全神者,聖人之道」、《孔叢子》所謂的「心之精神謂之聖」完全不同。後者關注的是作為人心知覺作用之主體的神。所以清瀾反對以「神」或「精神」為聖學之本,認為這些觀點都是在混淆推援、借儒以飾佛(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下》)。

  (6) 雖然《孔叢子》此語意味著審於原物之形類,而依據事物之真偽立心(參見楠本正繼博士著《宋明時代儒學思想研究》第374頁),但清瀾卻以此為「養神一路」。楊慈湖根據《孔叢子》此語提倡心體,而揭示了人倫生活方面的主體之判斷(參見《慈湖遺書》卷2,《中義堂記》),但清瀾卻將其視為佛、老養神之說,並把其他說法,如陸子的「收拾精神則萬物皆備」、慈湖的「鏡中萬象」、張子韶的「覺之一言,眾妙之門」、陳白沙的「一片虛靈存萬象」、王陽明的「心之良知謂之聖」,都看作是基於精神知覺的心學,而並未超出「養神」說的範圍(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上》)。

  (7) 在《莊子·刻意篇》中有「養神」、「精神」之語,在《列子·天瑞篇》中有「精神」之語,在《鬼谷子》本經《陰符》七篇中有「盛神」、「精神」之語,在《荀子》的賦中也有「精神」之語;就連司馬遷也認為,道家求的是「精神專一」(參見《史記·自序》)。

  (8) 清瀾認為,孟子所謂「萬物皆備於我」的「萬物」,是指萬物之理,而陸子則稱之為萬物的影像(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抑或陸子以「見道」為「知仁」,並稱之為「鏡像之見」。清瀾在前引陸學派之語以外,又引陸子「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徐仲誠「鏡中觀花」、楊慈湖「鏡中影像」和「一夜之悟」、陽明「良知之體皓如明鏡」諸語,以論證陸學派之說是「逐影像」(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同書,《後編中》)。

  (9) 清瀾以朱子的辟邪反正之功為大,而反駁了暗地裡詆毀訾議朱子的盧正夫(《荷亭辨論》)等人的觀點,同時闡明了自己的通辨之意(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下》)。

  (10) 所以清瀾說:「聖賢之學,心學也。禪學、陸學亦皆自謂心學也,殊不知心之名同,而所以言心則異也。」(《學蔀通辨·終編上》)

  (11) 例如,居仁去文字而重體究,陸子以格物為「格此者」,而所謂「此者」,即「常惺惺」;陽明說:「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並且只強調孟子所謂的「有事」工夫而不論「勿忘助」等,這些都是在提倡佛氏所主張的「常惺惺」、「本來面目」。在清瀾看來,這些都是佛氏之論(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中》)。

  (12) 清瀾引證說,朱子和胡敬齋已經指出了古代《漢書》早就把佛、老之學當作「養神」說了(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

  (13) 這樣一來,把陽儒陰佛之罪歸於大慧宗杲的清瀾,便以其陰謀詭計比之呂不韋,並痛罵二人是「古今之大盜」。他還引大慧《與張子韶》「既得此把柄入手,則予開導,於是改頭換面,隨宜說法,而殊途同歸。故雖入世、出世間,亦無可遺恨耳」(《大慧書》)之語,認為大慧是「陰以其學變通儒學」。所以他認為,繼承其說的張子韶、陸象山雖以儒名,然其血脈骨髓則是禪。又認為,宗杲其實不信看經念佛,而只是無事省緣,急於靜坐體究,以便用儒家語言取悅士大夫,以至於呵佛罵祖,而終成改頭換面之教(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中》)。

  (14) 清瀾列舉陸子以前浸淫於異端的學者是:漢楊子云,晉陶淵明,唐韓退之、柳宗元、李習之,宋楊龜山、游定夫、呂與叔、謝上蔡、呂正獻、呂希哲、呂大防、陳了翁、蘇子由、張子韶、呂居仁、汪聖錫、劉屏山、胡籍溪等。清瀾還一一列舉出這些人的觀點,以便分析其浸淫於異端的理由(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中》)。

  (15) 清瀾舉出程篁墩《對佛門》(《程篁墩文集》卷59)一篇,認為它是引用儒者的忠孝以掩飾無父無君之說,故而是詖淫邪遁之教;並且指責篁墩是「護法善神」、陽明是「傳法沙門」(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下》)。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