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敬窮理

2024-10-11 15:31:21 作者: 岡田武彥

  如前所述,在理與心、天理與神識上探求儒家與異端之別的清瀾,把僅僅在公私、義利上求區別的陸、王之論看作是未盡之說(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上》)。他認為,佛氏之所以以公理為空——把公理作為心之累即理障,從而陷於自私自利,是因為專任於神識而旨在養神(同上)。他把異端全都歸於「養神一路」,但並非不承認其作用有所區別。所以他說,老莊重長生、佛重出世、陸子重經世,三者本同末異,但歸根到底都是「養神一路」,而非基於天理之自然,於是陷入了私智安排(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下》)。

  清瀾之所以對只從自私自利方面排斥異端的陸、王之說不滿意,是認為他們尚未論及作為源頭的佛氏的「養神一路」。所以,雖然陸子認為佛氏是「了此一身,皆無餘事」,而堅持儒家的賅備萬物,清瀾卻認為陸子此論並不足以使佛氏屈服(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並且指責陸子自身也已誤入養神一路,陷於自私自利之弊。清瀾還認為,陸子所謂「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工夫徒損傷」,無非是佛氏的自私自利之教(同上),並舉朱子致程正思書函中「持私意人慾而辨異端」一語,認為它是切中陸學一派之要害的(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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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他對王陽明怎樣看呢?

  清瀾認為,陽明的「格致」之說大致與佛氏的「常惺惺」相似,只是佛氏的心是自私自利之心,這與陽明所說的心有所不同,但又因陽明自認為得佛氏本來面目,所以其心學又同樣屬於自私自利的「養神一路」(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下》)。

  遵守朱子學的清瀾認為,掌握了朱子學,方能免於走上異端的「養神一路」(9)。

  清瀾認為,朱子的立論在於主敬涵養的立本、讀書窮理的致知、身體力行的實踐,三者是齊頭並進的關係,若只提倡其一,則無非是「因病施藥」。所以,如同朱陸同異論者那樣,清瀾把涵養之說看作朱子定論,並認為將主敬涵養附合涵養本意的陸學觀點,是厚誣朱子之論(《學蔀通辨提綱》)。所以,他強調了涵養與思索、居敬與窮理的並用,存心與致知的互發,知與行的相須,博與約的不偏不倚的重要性;認為據此才能免踏異學之轍。

  清瀾特別反對涵養與致知的偏用,而強調其並用的重要性,認為涵養必須主敬,致知必須窮理,而如果偏於存心而欠缺致知,偏於致知而欠缺主敬,不致力於窮理而致力於識心,不依靠主敬而致力存心,那就會流於禪(《學蔀通辨·終編中》)。正如清瀾所說,涵養與窮理並進是朱子學的特色之一。儘管如此,清瀾的側重點還是在窮理這一邊,認為如果不重視窮理而重視涵養的話,就會陷於異學。

  若把朱子學與陸學作比較,可以說朱子學在以窮理即問學為主方面有其特點。然而,元朝以後的朱子學者已出現了傾心於朱子學之居敬涵養的趨勢,結果遂導致了朱、陸兩學的相互走近,這點即使從朱陸同異論者那裡也能找到證據。

  本來朱子所說的主敬,一般來說是與問學相連,並與此渾然一體而發揮價值的,但若把主敬作為包括問學的渾然之體而加以重視的話,那麼不但會淡化朱子學的特色,甚至或許會產生接近異學的危險。

  錢穆曾指出:莊子的「精」,是使心知凝聚的工夫,即專一於心的工夫;而莊子的「養神」,就是養心知之明白純粹之體(參見《釋道家精神義》,載於《新亞學報》第2卷第1期)。我們據此也可以看出莊子的工夫中存在與宋儒的「敬」相通之處吧!例如,若除去倫理性的問題,那麼莊子在《養生主》篇中說的「養神」,就與程、朱所謂「主一無適」的「居敬」一脈相通了。朱子在提倡「敬」時,有來自尹和靖「心中不容有一事」之說的傾向,但這也是與《莊子·人間世》中所謂「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的思想相通的吧!

  所以,即使在朱子學中,如果重視居敬涵養的一面,則其趨向也許有接近老莊和禪佛的憂慮吧!清瀾是善於洞察這些問題的,這是他強調以問學為存心之工夫的原因。所以,清瀾認為,朱子在《孟子集注》中所持之立場——把問學當作求孟子之「放心」的緣由,主張先立主敬、後求問學——是置問學於存心之後,並把朱子之說與反對朱子並堅持收拾精神一路以求孟子之「放心」的陸子之學,都斷定為「一乘法」、「文殊的不二法門」(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上》)。

  清瀾認為,儒家擔心由於義理不明而使之不能成為精神知覺之主,所以強調學問思辨、格物致知的重要性;佛氏則懼怕紛擾事理而生精神知覺之累,使心不欲泊一事、思一理,所以提倡事障理障之說。因此,儒家的存心自然成為主敬,而佛氏的存心則自然成為主靜。主敬而窮理,主靜而養神,儒、佛之別就正好表現在這裡(參見《學蔀通辨·終編上》)。(10)清瀾在這裡較為準確地闡明了儒、佛在「存心」上的區別。

  清瀾說,朱子提出學之順序,主張「格致而後誠意」,認為如果論理而不論事,說心而不說身,就會陷於異端。因此,如果制外而不養內,偏於存中的工夫,即專一於存心,那麼工夫就沒有下手處,這反而會使心不實。因此,即使說「誠意」、說「正心」,那也應該從屬於窮事物之理的格致工夫。朱子在提倡「敬」時又提倡「禮」,就是基於這一主旨的。

  清瀾之所以以制外養內的朱子「格物致知」為要,無非是因為憂慮提倡以內、心為主的格物致知,有陷於禪的危險。他非難王陽明和陸子等的格致論的理由正在這裡。他指責陽明的唯心格物論混淆並窒礙了《大學》的正心誠意說。因為陽明之論以「致知」為先,以「格物」為後,是顛倒《大學》「格致」次序的乖戾之論,歸根到底是與呂居仁、陸象山的「格物」論相同的,求佛氏之「常惺惺」、「本來面目」的學說(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中》)。(11)

  清瀾認為,這正是朱子所批評的「釋氏之說為主於中,而外欲強為儒者之論」,也是類似於羅整庵所批評的「世有學禪而未至者,略見些光彩,便要將兩家(儒佛)之說和合為一,彌縫雖巧,敗闕處不可勝言,弄得來儒不儒、佛不佛」的異端之弊(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下》)。

  如上所述,清瀾重視讀書窮理,並以此為儒家本領,而批判輕視讀書窮理的陸王派,他認為,禪家之弊端在於遺棄事物、脫略章句(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中》),這是因為禪家立足於「養神一路」。清瀾說,陸子雖也主張讀書,但因為不以窮理為目的,而以理解血脈骨髓為目的,所以仍未脫卻「養神一路」(同上)。而且,陸子以「六經」為吾心之註腳,這就如同陳白沙說的「六經盡在虛無里,萬理都歸感寂中」和「千古遺編都剩語」那樣,以「六經」為糟粕而以頓悟為話頭,但這正是禪家不立文字、識心見性之說,也是來自王弼和莊子等以「六經」為聖人之糟粕的論調。因為陽明在其所著的《稽山書院尊經閣記》中,把「六經」視為虛器而專說悟,所以即使在陽明那裡,也是把「六經」看作糟粕影響、故紙陳編的。

  基於此,清瀾批判說:「陽明一生,尊信達摩、慧能,雖孔、曾、思、孟猶不免於疑,而尚何有於朱子?蓋儒釋之不相能,猶冰炭之不相入。朱子一生闢佛,而陽明以為至道,欲率天下而趨之,無惑乎牴牾朱子而亟加詆訾矣。」(《學蔀通辨·續編下》)

  清瀾對輕視讀書窮理的弊害,做了如下總結:如果只是過分用心而不讀書,那麼即使察知氣稟的偏雜也不能分辨善惡,從而導致率意妄行、顛倒錯亂,以至於陷於朱子所說的「癲狂失心」(參見《學蔀通辨·後編下》;同書,《續編中》)。禪之所見,無論其原本多麼高明灑脫,但其用處卻是七顛八倒的,這是因為沒有在讀書窮理上用工夫。禪一面提倡一截,一面又陷於兩截的原因就在這裡,而陸學之誤也在這裡。總之,對於聖賢之言,如果不是讀書窮理以分辨善惡,致天理而使之成為人心的主宰,而是專任心源、決是非之分於自心,那麼就會師心自用,成為所謂「無所住以生其心」的《金剛經》之論,而陷於猖狂自恣。清瀾認為,陽明之學就是因為墮於此弊後,才成為異端之學的(參見《學蔀通辨·續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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